雲倚風正靠在床頭,裹了件淺色寢衣,頭髮披散著,一雙漂亮的眼睛裡映滿燭火,又跳又亮,看起來果真是半點也不困。
「同皇上談完了?」
「王東交出了孜川秘圖。」季燕然坐在床邊,「不過先不提這個,還有另一件事,你或許更想聽。」
雲倚風笑著看他:「我想聽的,那是什麼?」
季燕然答:「與你的身世有關。」
雲倚風一愣,笑容也僵在臉上:「我的……身世?」
他自懂事那一天起,就完全接受了「父母皆死於土匪刀下」這一現實,也沒想過認祖歸宗之類的事。畢竟一面是匪患橫生的蒼微雪嶺,另一面是瘋癲入魔的鬼刺,這兩方加起來,想要尋一個多年前的答案著實太難。所以此時驟然聽到所謂「身世」,難免錯愕,過了許久方才小心翼翼問道:「王東,該不會是我親爹吧?」
季燕然:「……」
季燕然道:「不是。」
雲倚風明顯鬆了一大口氣,說真的,這種身世,他是發自內心地寧可不要。
「但王東有可能是你的家僕。」季燕然將他的手攥在掌心,從黑沙城之戰開始,到王東交出孜川秘圖結束,把所有事都儘可能詳細地說了一遍,又道,「雖沒有十成十的證據,但根據日期與地點,那個被遺忘在帳篷里的小嬰兒或許當真是你。」
北冥風城,蒲昌,羅入畫,娘家的侄兒。
此事發生得太過突然,雲倚風覺得自己需要一點時間來接受,他費了好一番工夫,方才將亂鬨鬨的前因後果大致捋清楚。
「所以,我該姓羅?」
「明日我會再去皇宮,將北冥風城的事問個清楚。」季燕然道,「只可惜鬼刺丟了你的襁褓,否則哪怕裡頭沒有線索,至少也能拿去問問王東,看他還能不能記起錦緞顏色。」
雲倚風道:「沒丟。」
這回輪到季燕然意外:「你還留著?」
雲倚風點頭:「鬼刺每每帶孩童回迷蹤島時,都是用白玉蠶吐絲,將他們包成一顆顆大繭,不哭不鬧不吃不喝,當成貨物放擺在艙底,這樣最省事。」
也恰是因為這個原因,沿途才不用換衣裳。回到迷蹤島後,負責照顧嬰兒的嬤嬤在拆繭洗刷時,或者是忙暈了頭,又或者是覺得棉襖丟了可惜,不管是出於什麼心態吧,總之她是將棉被與棉襖塞進了柜子里,並未丟棄。直到很久之後,那一片屋宅要翻修,在清理東西時才發現。
雲倚風那段時間恰好沒被試毒,能在島上自由走動,知道院中一堆是自己嬰兒時的衣物後,便悉數收回房中,後來又帶到了逍遙山莊、帶到了風雨門。
「倒不是想著將來能尋親,而是實在沒有別的行李。」雲倚風道,「房中一切都是鬼刺的,唯有那髒兮兮的被褥襖子,與他無關,是我的。」
「鬼刺有一大半的名望與財富,都是在你身上試出來的,加上數百試藥幼童的慘死,他不配擁有任何東西,將來也逃不過千刀萬剮。」季燕然將人擁入懷中,安慰地拍了拍背,「那現在呢,要讓清月將那些舊襖取回來嗎?」
「我若真是羅家人,」雲倚風猶豫,「皇上會心存芥蒂嗎?」畢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蒲昌也算叛逃將領,是盧廣原的心腹,握有極可能對大梁不利的孜川秘圖,而且……而且若先皇與盧廣原間確實存在矛盾,若黑沙城一戰確實另有隱情,那麼蒲昌、蒲昌的妻子、蒲昌妻子的娘家人,都很有可能會知道更多的秘密、藏有更多的仇恨。
皇上理應不會喜歡這個家族。
雲倚風繼續道:「我不想給你帶來麻煩。」
季燕然感慨:「夫復何求。」
雲倚風哭笑不得地拍了他一巴掌。
「皇兄也想知道當年黑沙城一戰的真相。」季燕然道,「況且當年你尚在襁褓,哪怕的確是羅家人,或者乾脆是蒲先鋒的親生兒子,也僅是個無辜受害者,皇兄非但不會為難,說不定還會像今日一樣,拎著補品再來探望一回。」
雲倚風設想了一下最壞的狀況。
自己是蒲先鋒的兒子,或者更狠一點,乾脆是盧將軍的兒子吧。
蒲先鋒於危難關頭棄軍出逃,盧將軍魯莽冒進,導致全軍覆沒。
那些「盧將軍居功自傲」「盧將軍曾面斥先皇」「盧將軍暗中通敵,對朝廷生有二心」的傳聞也暫且算它為真。
那自己身為唯一的後人,將來在面對皇上時……不過轉念一想,又覺得這還無憑無據呢,萬一對方當真是親爹,又的確勇猛忠良遭人陷害,卻被親兒子二話不說狂野腹誹大半天,似乎也不大妥。
他大腦混亂,眉頭微蹙,思考得相當專心致志。
季燕然捏住他的後脖頸,輕輕揉了揉:「若盧將軍與蒲先鋒當真無辜,黑沙城一戰之所以慘敗,全是因為父皇忌憚他在軍中的威望,所以故意拖延戰機,你會想著替父輩報仇嗎?」
「先皇都駕崩了,我要如何報仇?」雲倚風不假思索:「頂多請一位大師,天天燒符咒他。」
季燕然:「……」
雲倚風警覺:「你會攔著我嗎?」
「我會查明當年所有真相。」季燕然拍拍他,「放心,皇兄那頭交給我,你只需要養好身體,安心等著便是。」
雲倚風答應一聲,心裡依舊覺得奇妙而又不可思議。畢竟先前從未奢求過什麼身世,只把自己當成天地間一抹浮萍,無根也無跡可尋,被風吹到哪裡,家鄉就算哪裡。
北冥風城,北冥風城。
他忍不住問:「那裡現在還有人居住嗎?」
「疫情之後,城中人口銳減,有能力的青壯年都逃向了南邊,剩下一些老弱病殘,後來被官府集體遷徙,搬到了虎口關一帶,那裡會更暖和一些。」季燕然道,「羅家其餘人的下落,我會儘快派人去查,此事牽涉到官府卷宗,由朝廷出面,會比風雨門方便許多。」
雲倚風點頭:「好。」
「今晚還能睡著嗎?」季燕然低頭看著懷中人。
「八成是睡不著了。」雲倚風感慨,「原本就不困,現在更是萬千情緒湧上心頭……嗨呀。」
季燕然被他逗笑,握住一縷冰涼墨發繞在指間:「那我多陪你一陣。」
雲倚風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有些遺憾當初沒有多查查北冥風城,不過話說回來,蒼微雪嶺他也沒怎麼查過。原以為這代表著對身世沒有執念,可現在看來,倒更像是害怕會失望,所以乾脆不敢查——否則為何一有線索,就激動地連覺都不想睡了?
他仔細回憶著往事,本想再多問兩句關於蒲先鋒的事,卻覺得心口再度生出隱隱悶痛,於是淡定坐直。
季燕然不解:「怎麼了?」
「有些頭暈。」雲倚風懶洋洋打呵欠。
「睡一陣吧。」季燕然扶著他躺平,「你那萬千情緒,等著明早再湧上心頭也不遲,今晚先好好休息。」
雲倚風相當配合,答應一句後,便迅速閉上眼睛——再多說兩句,他怕自己當真會暈。
季燕然一直守在床邊,直到聽他呼吸逐漸平穩,方才起身準備離開,卻又覺得枕下似乎壓了東西。
輕輕抽出來後,是一塊沾滿血跡的絲帕,鮮紅刺眼,潮濕未乾。
……
這一晚,雲倚風做了一個挺長的夢,旖旎纏綿,漫天飛了濕漉漉的粉櫻花瓣,捨不得醒也在情理之中。
所以翌日直到太陽灑滿整間臥房,頭髮被曬得發燙,旁人中午飯都吃完了,他才推開身上的被子,半撐著坐起來。
絲緞裡衣滑下半邊,露出赤|裸肩膀,頭髮散著,眼尾泛紅。只可惜這幅慵懶勾人的美人海棠春睡圖,蕭王殿下沒能看到,臥房裡只守著清月一個人,見到師父醒了,他二話不說就扯起被子,將其重新裹了個嚴嚴實實,只露出腦袋在外頭——還生著病呢,千萬不能招風!
「王爺呢?」雲倚風呼吸困難,好不容易才將胳膊抽出來。
「去宮裡了,臨走前叮囑我,要看著師父好好吃藥,好好休息。」清月道,「還有,說是要派人迴風雨門取東西。」
雲倚風點頭:「這些事往後不必問我,只管照王爺的吩咐去做。」
清月陷入茫然。
連問也不必問了嗎?
但云倚風顯然不打算解釋,他踩著軟鞋,晃晃悠悠去窗邊洗漱,準備趁著下午清靜,再泡個藥浴。先前避之不及的,現在卻反而成了救命稻草,哪怕這根稻草又脆又細又易折,到底也比沒有要強。
皇宮裡。
王東本以為季燕然是來查野馬部族與鷓鴣的,又或者是為了刨問尉遲褚與其同黨,再或者,至少也該與孜川秘圖有關。可沒料到被盤問最仔細的,居然是北冥風城與羅家,以及當年的兩個小嬰兒,一時難免迷惑不解,卻又不敢懈怠,手握一支狼毫筆,拼命回憶著,寫了厚厚一摞紙,各種家長里短地往上湊字數,竭力想要做到「事無巨細」——只可惜他所知道的、關於羅入畫娘家侄兒的事情,是真的不多。
他當時身為護衛,絕大多數時間都在前院當差,對主人家後院發生的事情並不清楚。況且那時整座城都已經亂了,羅老財夫婦雙雙病亡,蒲昌也只剩了半條命,人心惶惶不安,哪裡還有工夫去留意,家裡是何時多了個小嬰兒。
王東道:「王爺,我實話跟您說了吧,直到家中人都死完了,我要帶著小姐一起南下逃命了,臨動身前才知道原來孩子有兩個,至於是哪門娘家親戚的孩子,確實沒問過。」
季燕然細細翻著他的供詞。
雖說沒能問出另一名嬰兒的父母,但至少,有了許多關於羅家、關於北冥風城的事情,不至於一無所獲。
而且王東還記得,兩個孩子一個鬧一個乖,鬧的那個,成日裡被羅入畫抱在懷中哄,看著十分關心,應當是親兒子。另一個小貓樣瘦弱的,則一天到晚都在呼呼大睡,一點多餘的聲音都沒有,只有吃飯時才力大無窮、分外積極。
……
雲倚風聽完之後,沉默地想,吃飯積極,這八成就是我了。
季燕然笑著逗他:「你看,多可愛。」
「王爺沒將這些事告訴皇上嗎?」雲倚風問。
「草草提過幾句,我審問王東一早上,總得給皇兄一個解釋。」季燕然道,「這也是母親自幼就教我的,若不想與聰明人產生誤會,就要儘可能地減少隱瞞,更何況皇兄還是個多疑的聰明人,更加敷衍不得。」
李璟自然能猜出那個「被遺棄在蒼微雪嶺」的朋友是誰,卻並未太介懷。
一來當年黑沙城一戰的真相究竟為何,現在尚無人能說清;二來就算蒲昌臨陣叛逃,也與其後人並無關係;三來哪怕當真查出所謂「更多內|幕」,查出的確是因父皇猜忌,才導致三萬大軍盡數覆亡——那也不是自己一人的父皇,論起秋後算帳,總該有另一人巴巴頂在前頭;還有一點,所有太醫都說雲倚風時日無多,怕是熬不過下一個冬天。
那還有什麼可在意的呢?
他甚至覺得,若此番真能查出雲倚風的身世,給他一片安寧故土,也算不錯。
往後一個月里,李璟與季燕然一道做了幾件事。
首先張榜公開了尉遲褚的叛賊身份,將他的屍首明晃晃懸掛於城門口,風吹日曬,直到晾成一幅人形骷髏,方才丟去了亂葬崗中,餵狗。城中百姓自是惴惴不安,私下嘀咕著,這都做成大官了,怎麼還不滿足,竟想著要謀逆呢?要知道當今天子,那可是一等一的好皇帝啊,國家安穩富足,大傢伙吃穿不愁的,傻子才想打仗。
其次,根據王東的供詞,又順藤摸瓜扯出了其他幾名官員,皆是尉遲褚的黨羽,這回正好一次除個乾淨。至於朝中空下來的位置,李璟打算用不久後的科舉來填。
第三,為王萬山大人編造了一個合情合理的故事,用來解釋他的死而復生。這種事風雨門最在行,不出半天,連街邊裹著尿布的小娃娃都知道了,忠厚無辜的老王大人是躺在一片祥雲中,緩緩睜開了眼睛——
「等一下。」季燕然打斷他,「哪裡合情合理了?」
「百姓就愛聽這種。」
季燕然:「……」
言之有理。
總之,王萬山大人就是活了,還能再為朝廷多鞠躬盡瘁幾年。
全因天子仁德,天子仁德。
剩下一位王東,細細想來,此人貪財、失信、自私、怯懦,間接害死一對母子,遺棄另一嬰童於暴風雪中,還勾結叛黨,按律死七八回也不為過。
但偏偏,暫時還動不得。
雲倚風問:「皇上當真就這麼放過他了?」
「王東交出孜川秘圖,作為交換條件,皇兄答應留他一命。」季燕然道,「還有更重要的,江淮賦稅改制剛剛開始,極缺人手,他或許也是看準了這一點,才有膽子談條件。」
雲倚風繼續問:「那賦稅改制完之後呢?」
「除非他能做到對皇兄永遠有用。」季燕然道,「否則這種低劣人品,沒人能看得上,他也絕對活不到善終。」
「你說,」雲倚風在他懷中突發奇想,「若當初王東沒有丟下我,而是一路抱往南疆,那我現在會不會已經混成了野馬部族的頭目,一門心思想當皇帝,專與你做對?」
季燕然聽得哭笑不得,捏住他的嘴:「這種話,不准亂說。」
雲門主聽話閉嘴,但還是覺得,自己的推測頗為合理。
「你若真混成野馬部族的頭目,我便親自來捉,綁回蕭王府中哪裡都不准去,直到你收起所有不該有的心思為止。」季燕然低頭,「今日看著精神不錯,我陪你出去走走?」
「不走了。」雲倚風拒絕,「早上你去宮裡時,清月就說看我精神好,天氣也好,強拉出去在花園裡走了七八圈,曬出了一身的汗,剛剛才洗完澡。」
季燕然有些不滿,在那細白頸間深深嗅了嗅:「你準備何時告訴他,這些事本該由我來做?」
「還是再過陣子吧。」雲倚風揉揉太陽穴,發自內心道,「最近事情太多,我沒心思嚇唬他,而且又腿腳虛弱,萬一真嘮叨起來,跑都跑不脫。」
由此可見,風雨門的師父關係,也頗……有趣。
清月守在門外,默默打了個噴嚏。
……
這日午後,風和日麗,江凌飛躺在屋頂上,曬著太陽打盹。
一枚棗干突然被丟到臉上。
吳所思站在院中:「下來。」
「你就讓我歇一歇吧。」江凌飛閉起眼睛不願睜,呵欠打得一個接一個,「叔父派來的人才剛走,江家最近一堆爛事,我實在精疲力竭、精疲力竭。」
吳所思道:「派去風雨門的弟子回來了。」
聽到這句話,江凌飛頓時就不「竭」了,直直坐起來問:「帶著那些襁褓與棉襖回來了?」
「王爺已經去了宮中。」吳所思道,「雲門主今日精神尚可,所以也一道同行。」
「那還等什麼?」江凌飛攬過他的肩膀,「來來來,我們也去。」
吳所思被拖得踉蹌,莫名其妙道:「我們去做什麼?」
「這種大喜大悲、認祖歸宗的關鍵時刻,自然得所有親朋都在。」江凌飛耐心胡扯,「萬一王爺太過狂喜,當場大哭暈厥在雲門主面前,那多丟人現眼,有我們在,至少還能幫著蓋一蓋、抬一抬。」
吳所思:「……」
想看熱鬧就想看熱鬧,你還是閉嘴別說話了。
兩匹高頭大馬一前一後,疾馳駛入宮中。
王東看著堆在面前的錦被與棉襖,恍恍惚惚的,也有些吃驚。直到被德盛咳嗽提醒,方才渾身一顫,趕忙道:「是,的確是當年羅小姐親手備下的。這錦被上的繡花是浮沙萍,只有北冥風城才將之視為吉祥花卉,希望小娃娃能如雪中的浮沙萍般,健壯頑強,這顏色我也是記得的,尋常人家都喜歡大紅大綠,只有羅家喜歡素淨的灰,一定沒錯。」
他說得篤定無比,雲倚風站在一旁,反而有些不知自己該是何心境——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又似乎有一塊大石落了地。
原來自己,當真是羅家人嗎?
季燕然輕輕握住他的手。
待江凌飛與吳所思尋來時,其餘人都已經散了,雲倚風坐在桌邊,手中捧了一盞溫茶,正在出神。
季燕然皺眉:「你們怎麼來了?」
江凌飛大言不慚:「自然是因為擔心雲門主。」說著,又看了一眼桌上的被褥小襖,「王東認過了?」
季燕然點頭:「的確是當年羅家的東西。」
江凌飛倒吸一口冷氣:「那——」
尾音扯得老長,半天也沒「那」出下文,老吳還以為他要說什麼,結果最後來了一句,那要如何同皇上說?
季燕然道:「實話實說。」
江凌飛提醒:「尉遲褚雖說已死,問不出更多消息,可野馬部族擺明了是叛黨,蒲昌看起來又與這群人關係匪淺,現在身份已經確認,皇上當真會對雲門主毫無芥蒂?」
「為何要存有芥蒂?」季燕然道,「我也是皇室中人,自然會管好……」他攬過身邊人的肩膀,淡定道,「內人。」
雲倚風一口茶都喝進了氣管。
江凌飛沉默一抱拳,佩服。
而李璟在聽德盛說完之後,果真也沒表現得太在意,反而還吩咐御廚,做了頓清淡的家宴,留兩人晚上一道吃飯。
雲倚風很冷靜:「我以為辨認完被褥之後,就能走。」
季燕然笑道:「怎麼,不願見皇兄?」
雲倚風愁眉苦臉,倒也不是不願,但江湖客閒散慣了,誰會沒事幹盼望著見皇帝?
更別提這裡的皇帝,還有幾分長輩的意思在裡頭。
於是乎,就更不想見了。
江凌飛踴躍獻計:「可以裝暈。」
季燕然面不改色:「滾。」
老吳及時拖著江門三少出了宮,先前就說了,這裡有你我什麼事?還不如躺在屋頂上繼續吃棗子曬太陽。
沒有一點點防備,就要見到當今天子,雲倚風連在路過御花園的時候,都不忘低頭看一眼湖面。
水波蕩漾,映出的人影也蕩漾,臉有三尺長。
不然還是算了吧!
季燕然也沒料到,他竟會因這種事緊張,越發覺得可愛,於是緊走兩步並肩,低聲逗弄他:「要不要回去換身新衣裳?」
雲倚風遲疑:「可宴席不已經準備好了嗎?」
「是準備好了。」季燕然大言不慚道,「但讓皇兄等等,也無妨。」
雲倚風:「……」
李璟還未到,而宮人們已經布好了乾果蜜餞,都是香甜糯軟的,有核桃、紅棗、桂圓、栗仁、銀杏……十八盤擺了滿桌,還有一碟春日裡新醃漬的青梅,季燕然用銀匙盛了一小粒:「嘗嘗看。」
雲倚風本不愛吃這些東西,但又覺得圓鼓鼓一小粒挺好看,該是青嫩又脆生的口感,便試著咬了一口。
噴濺出來的蜜糖甜汁,能將牙也甜倒,外頭還裹著幾粒粗鹽,味道越發不可言說。
雲倚風吃得相當糾結,吐也不是,咽也不是:「你們宮裡待客就用這玩意?」
「我先前又沒吃過。」見四下無人,蕭王殿下將人拉進懷中,低頭就要湊近,「有沒有這般難吃,分一半嘗嘗。」
雲倚風扭頭一躲,恰好看到德盛公公掀開屋簾。
明晃晃的晚陽照進來,刺得人眼睛都睜不開。而李璟就站在這萬丈金光中,靜靜地、心情複雜地,看著屋內兩個人。
自己為何不多在御書房裡待一陣?
「咳咳!」雲倚風猝不及防,將一整顆青梅囫圇咽下去,噎得眼裡都是淚。
季燕然被嚇了一跳:「你沒事吧?」
雲倚風在桌下踩了他一腳。
蕭王殿下表情扭曲:「嘶……皇兄。」
「罷了,別行禮了。」李璟擺擺手,打算假裝什麼都沒看見,落座後道,「王東那頭,聽說交待得相當爽快?」
「他現在只想活命,自然爽快。」季燕然道,「據說野馬部族在收到那張假地圖後,曾耗費了大量的財力人力,前後數十次尋找寶藏與羅氏母子,倘若知道了地圖是仿造的,而王東又將真的孜川秘圖獻給了皇兄,怎麼可能放過他。」
趁兩人聊天的工夫,德盛趕忙給雲倚風倒了杯溫熱茶水,又拍著背,順了半天氣。
同時不忘主動替他找藉口,雲門主中毒未愈,身子虛弱,吃東西時可得小心仔細。
雲倚風答應一句,頭回覺得,原來中毒還是有些好處的。
為什麼要囫圇硬吞一顆青梅呢?因為中毒了。
很合理。
片刻後,宮人們魚貫而入,撤下乾果,上了頭八道冷盤。
而直到此時,家宴的氣氛才終於正常起來。
李璟在登基這些年裡,也見過不少江湖客,大都是豪爽魁梧、大碗喝酒的,言語間不是帶著大漠的浩浩風沙、就是帶著雪域的萬古蒼涼,卻從未料到大名鼎鼎的風雨門主,會是這般清雅俊秀,更像是個富家公子。雖說病著,倒也未見孱弱憔悴,墨發在陽光下彎折出錦緞光澤,被一條長長的白色髮帶繫著,眉峰凌厲眼梢微挑,高鼻薄唇,原本該是盛氣凌人的樣貌,可偏偏又在笑,這一笑,五官就變得溫柔極了。如暖陽融冰雪,看得德盛公公也一恍神,心裡暗嘆,怪不得王爺喜歡,這般玉雕脫俗的人,跟畫裡走出來似的,誰會不喜歡?
一頓飯吃完,李璟的賞賜也已經運至蕭王府門口。老吳一邊清點一邊嘖嘖感慨,吃頓飯都能發家致富,也就雲門主了。
繁星在御花園裡投下銀色的光。
季燕然握著他的手,兩人一起在石子路上慢慢走著,消食,順便聽四周蟲豸嗡鳴。
雲倚風道:「原來皇上還挺可親。」
「先前就說過,我與皇兄既是君臣,更是兄弟,自家哥哥能凶到哪裡去?」季燕然笑笑,又道,「況且我喜歡你,皇兄也能更加……放心。」
雲倚風懂他話語裡的意思。哪怕大梁民風再開明,小話本上的故事再受歡迎,男子與男子在一起,總還是有悖常理的,定會惹來不少非議。更重要的,還有子嗣問題——外族血統、早年過繼,又有斷袖之癖,明顯是奔著絕後去的,這麼一個離經叛道的王爺,哪怕是動了稱帝的心思,只怕朝中老臣也不會答應。
「自然了,我是真心喜歡你。」季燕然道,「所以有時候難免會想,老天爺當真待我不薄。」
「也待我不薄。」雲倚風笑笑,「走吧,我們回家。」
侍衛已經準備好了馬車,裡頭照舊鋪得又暖又舒服。飛霜蛟跟在旁邊小跑著,穿過兩條街,打了十幾個響鼻也未能將主人叫出來,心中十分不滿,索性尥起蹄子踢了一腳。
雲倚風手中正拿著那件襖子,沒留意身下「咣當」一抖,險些滾落軟塌。
季燕然一把將人接住,不滿地掀開車簾,剛打算訓斥兩句飛霜蛟,雲倚風卻在背後拉他一把,吃驚道:「這被子裡像是有東西。」
……
飛霜蛟踢馬車時,雲倚風手下也跟著一錯,剛好將棉襖撕開了線。
裡頭不僅有發潮的棉絮,還有一張……介乎羊皮與織物之間,也不知是什麼,摸起來纖薄而又柔韌,上頭密密麻麻寫滿了字,像是一封信函。
雲倚風一拍腦門,自己先前怎麼就沒想過,還能拆開看看呢。
不過即便拆開了,也未必能認出這些鬼畫符。那些文字看起來詭異極了,也不知是不是出自野馬部族,又或者是北冥風城的獨創文字,便問道:「要拿回宮裡,問問王東嗎?」
「不必了。」季燕然道,「我認得。」
雲倚風:「……」
你認得?
季燕然目光滑過那些文字:「是盧將軍自創的符號,用來在戰時傳遞消息,只有極少數的將領才知道含義。黑沙城一戰後,這些符號也就沒人再用了,也只有廖老將軍,在年幼時教過我一些。」
「那這封信函是盧將軍些的嗎,說了什麼?」雲倚風追問。
季燕然道:「是蒲先鋒在臨終前寫的,但並未提及收信人的名字,只用姑娘代指。」
在這封寫給「姑娘」的信里,蒲昌先是懊悔自己未能搬來援軍,扭轉黑沙城戰局,又怒斥先帝無德,忌憚盧廣原戰功卓著,便設計害他,令三萬大軍屍骨無存。更提到盧廣原一生的心血,皆藏於孜川秘圖中,希望姑娘能將其尋回。最重要的,信中還有破解秘圖之法。
雲倚風問:「如何破?」
「羅入畫知道圖中所藏秘密,有了她與孜川秘圖,便能找到石匣。」季燕然到,「至於石匣里的東西,要靠著嬰孩背上的圖案,方才打開。」
雲倚風疑惑:「都拿到石匣了,砸毀取物不行嗎?為何要這麼麻煩。」
季燕然略一停頓:「我以為你的第一反應,會是猜測自己背上有無圖案。」
雲倚風:「……」
雲倚風問:「要如何才能讓圖案顯現?」
「沒說。」季燕然看完了整封信函,「怕也只有羅入畫才知道。」
「所以這封信對我們來說,其實並無太大用途。」雲倚風泄氣,「蒲昌當初寫它,應當只是為了自證身份,相當於交給妻兒的拜帖。」
「至少能知道,其中一名嬰兒背上有圖案。」季燕然道,「回去我幫你看看?」
雲倚風道:「好。」
馬車粼粼停在蕭王府門口。
清月已經準備好了藥浴用水,並且再次試圖送走王爺。
雲倚風吩咐:「你下去吧,今晚不必守夜了。」
清月一愣:「那若師父再毒發——」
「有本王在。」季燕然拍拍他的肩膀,「這麼多天也累了,好好歇一晚。」
清月趕忙道:「我不累。」
累不累都要去休息!
季燕然微微抬眉,立刻就有侍衛上前,半拖半架地,將這位忠心耿耿的風雨門大弟子強行帶走了。
手法與綁匪有一比。
蕭王殿下很滿意,關上門後轉身,剛好看到雲倚風正在解腰帶。
……
衣衫如花瓣散開,露出大片白皙裸|背,墨發如瀑滑過肩頭,兩根雪白髮帶也跟著晃。
在床上躺了這些時日,肉沒養出來,腰肢倒是越發細得不盈一握。
「來看啊。」雲倚風扭頭。
季燕然不得不仔細分辨了一下,對方究竟是存心拉長了尾調,還是當真單純無辜,疑惑自己為何遲遲不上前。
雲倚風誠心道:「我冷。」
季燕然將他連人帶衣打橫抱起,放到了床上。
「鬼刺用我試了這麼多年藥,也沒發現背上有圖案。」雲倚風半撐起身體,趴在床上,「或許是沒有,或許是要服用特定的藥,方才顯現出來。」
他身形纖細,骨頭也細,兩片突起的蝴蝶骨,被薄薄一層肌肉包裹著。季燕然用指背細細滑過,又停在腰窩處:「你這裡有顆痣,紅色的,很小。」
雲倚風問:「痣能解開孜川秘圖嗎?」
「不能。」季燕然笑,俯身抱住他,在耳邊低聲呢喃,「但是我很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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