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有你很好

  當時雲倚風身體虛弱,莫說是繼續試毒當藥人,就連喝一口水都要吐掉大半,眼看已是命懸一線,偏偏還又鬧起了絕食。鬼刺因此狂躁震怒,摔了滿屋子的花瓶器皿,站在床邊氣得連手都在發抖,可到底是不敢硬掰開嘴往下灌,怕一個不小心,就把這單薄的身子骨捏碎了、把命捏沒了。如此折騰七八天後,雲倚風雖彌留昏迷,牙關卻仍死死咬著,餵不進去半點水米,鬼刺實在無計可施,只有捶胸頓足,將他暫時送離了迷蹤島。

  雲倚風道:「我再醒來的時候,已經到了逍遙山莊。」

  季燕然聽過這個名字:「風雨門的前身?」

  雲倚風點頭:「莊主名叫甘勇,曾經身中劇毒,被下屬抬到迷蹤島上求過醫,所以一直將鬼刺視為救命恩人,對我也是有求必應。他是個不錯的人,豪爽健談,怕我在山莊裡待得不習慣,還經常過來一起聊天。」

  聊的都是江湖中事,或者就是聊當年那次中毒,描述毒發時有多麼劇痛扭曲,生不如死,末了再大笑著稱讚幾句,說鬼刺果真醫術高強,藥到病除云云,言辭間自是欽佩有加。可甘勇所不知道的,當年他在毒發,雲倚風也在毒發,兩人間只隔了薄薄一層牆壁,鬼刺每每在雲倚風身上試出好用的藥,便及時送往隔壁,這才有了所謂的「藥到病除」。

  三年之後,甘勇金盆洗手,攜妻女回洞山老家生活,將逍遙山莊當做謝禮,留給了救命恩人的徒弟。

  「再後來就有了風雨門。」雲倚風道,「鬼刺經常會派人過來,怕我死了,他就沒機會解毒了。不過幸好,我命夠硬,除了三不五時會毒發,倒也活得挺好,還遇到了王爺。」

  季燕然看著他:「遇到我,好嗎?」

  「好。」雲倚風點頭,「若再有一次機會,哪怕王爺不提血靈芝,我依舊願意前往寒霧城。」

  季燕然的心再度「砰砰」跳起來,輕聲問:「為何?」

  「以前的日子太苦,而王爺是個有趣的人。」雲倚風笑笑,「這一路、這些事,縹緲峰有雪,望星城有月,王城裡有花有酒,還去了一趟皇宮,總算不枉活過一場。」至於除「有趣」之外,還有沒有其它理由,他仔細盤算了一下,覺得自己應當活不了太久,便也不打算再說了。

  這一晚,雲倚風忘了自己是怎麼睡著的。

  只記得將陳年舊事一併剖出後,心裡反而輕鬆了許多,而對面那人也並沒有表現出格外的憐憫或者嫌惡,這更是讓他深深鬆了一口氣。房間裡的燭火又昏又暗,光跳著跳著,就把人跳困了。

  季燕然替他蓋好被子,用拇指蹭著那白淨微涼的臉頰,良久,方才起身離去。

  小院外,江凌飛與吳所思趕緊丟下手裡的瓜子,假裝四處看風景。

  啊呀,月光如水,詩情畫意。

  季燕然縱身躍上牆頭,須臾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吳所思疑惑發問:「王爺是沒有看見我們嗎?」

  江凌飛思索片刻,篤定道:「定然是因為被雲門主趕出了臥房,怕丟人。」

  畢竟話本里都知道藏起衣服看洗澡,現實中卻連留宿一晚都不得。

  這讓廣大書商情何以堪。

  蕭王府顏面無存啊,無存。

  ……

  袁府客房裡,鬼刺正坐在桌邊,神叨叨擺弄著那一盤銀針,外頭卻「砰」一聲發出巨響。

  守夜的藥童都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隻眼睜睜看著屋門四分五裂,自是受驚不淺,趕忙衝進去看究竟。鬼刺被季燕然半拎起來,重重按在牆上,連呼吸都不暢了,翻著白眼打著手勢,示意眾弟子先下去。

  「蕭王殿下!」白日裡那紅衫女子、也就是侍女蛛兒,大驚跪地求道,「你若殺了主人,公子就再也沒人能救了!」

  鬼刺「呵呵」笑著,頭突然往後一縮,季燕然只覺得手下一空,對方竟像擠扁後的紙片一般,從牆壁空隙里敏捷地滑了出去,又站在原地一抖,將自己「嘎巴、嘎巴」地抖回了原形。

  果真是個怪物。

  「王爺深夜登門,是來替我那寶貝徒弟要解藥的嗎?」鬼刺轉了兩下脖子,沖他勾手,「來,我知道,我知道該怎麼拿到血靈芝。」他說得激動,眼底泛出老鼠般的亮光,上身一個勁往過湊,人也幾乎要攀爬上圓桌,「萬千屍骨、鮮血怨靈,這是什麼地方?是戰場啊!我那徒弟就是相中了王爺這一點,王爺可千萬不能辜負他,旁人沒這通天的本事,王爺卻有,想要讓血靈芝長出來,就得血流成河、屍橫遍野,王爺一定有辦法的,你得替他想辦法啊!」

  說著說著,一雙枯瘦的手直直伸過來,想要抓住季燕然,卻被對方冷冷一眼逼得停在半空,於是又嘿嘿乾笑起來。

  蛛兒也在一邊磕頭道:「王爺,你就去打一場仗吧,沒有血靈芝,公子當真會死的。」她悲泣哀鳴著,額頭都要碰出血來,卻更顯得愚昧殘忍、自私而又瘋魔。

  季燕然生平頭一回,硬生生看人看得心裡作嘔。他沒有再理會那滿臉是血的女人,只對鬼刺冷冷道:「以後若再敢糾纏他——」

  「王爺就要殺了我嗎?」鬼刺尖銳地打斷他,興奮地挫著手。

  「雲兒沒有恢復之前,本王不會殺你。」季燕然道,「但那座迷蹤島,以及島上所有毒谷藥花,東南海軍在一天之內,便可用轟天炮徹底夷平。」

  「你敢!」鬼刺厲聲叫出聲,笑容也僵硬在臉上,「你,你!」

  他眼睜睜看著對方離開,手止不住地哆嗦著:「我怎麼忘了,他是王爺,旁人沒辦法,可朝廷有轟天炮,有轟天炮的啊!」在屋內焦慮地轉了兩個圈,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猛然撲到門口高聲叫嚷,「讓他們都滾回來!風雨門的,王城的,讓他們都給我滾回來!」

  藥童連滾帶爬出去送信,袁府的家丁也被嚇得不輕,趴在門口小心翼翼看了半天,心想這神醫也忒瘋了啊……三更半夜嚷嚷起來,嚇得人腿肚子都要抽筋。

  季燕然回到王府後,又繞至客房看了一眼。雲倚風睡得正香,整個人陷在厚厚的被褥里,桌上半盞油燈透過床紗,只能模糊照出五官輪廓,睫毛乖乖地垂著,呼吸也安穩綿長。

  污穢橫生的一座島,瘋魔殘酷的一群人,光是聽那潦草輕淡的描述,他已經能感受到不見天日的窒息與壓抑。更何況還要拼了命地長大,沒有瘋、沒有死、沒有滿懷恨意,經歷過這世間最黑暗的事情,卻依舊生得光風霽月、溫柔和善。回想起初遇時隨口扯的「血靈芝」,蕭王殿下無聲嘆氣,想要拍那時的自己一巴掌。

  他又在床邊坐了片刻,直到外頭天快亮了,才走到外間,草草洗漱一把後,在軟榻上湊活睡了。

  ……

  春日裡的暖陽透過窗戶,鳥鳴嘰喳。

  雲倚風推開厚重的被子,覺得頭腦昏沉,他像是做了許多夢,五彩斑斕的,醒來卻一個都沒記住。胡亂踩著鞋去桌邊喝水,餘光不經意掃到外間,頓時狐疑地皺起眉。

  那軟塌做工精巧,又是雕花又是鏤空,美人躺上去叫相得益彰,身形高大的蕭王殿下躺上去,像強占了喜鵲窩的一隻巨鷹,兩條長腿無處安放,快要將那鑲滿寶石的扶手踩下來。

  雲倚風從地上撿起毯子,輕輕蓋回他身上。

  季燕然握住他的手腕,順勢拉了一把。雲倚風猝不及防,腳下的鞋又滑,一屁股重重坐到了他肚子上。

  「咳!」蕭王殿下睜開眼睛,「要吐血了。」

  雲倚風淡定站起來:「今日要進宮嗎?」

  「現在還早。」季燕然伸了個懶腰,「你再來睡會兒,我回去沐浴更衣,中午一道去宮裡吃飯。」

  他說得輕鬆隨意,並且完全不打算解釋,身為王府的主人,為什麼明明有主院卻不回,偏要強行將自己塞進這小小一方貴妃榻上。

  雲倚風一路目送他活動著脖子出了門。

  又過了半個時辰,清月推門進來,納悶道:「咦,師父怎麼躺在軟榻上,沒回床上睡?」

  雲倚風:「……」

  這是你該管的事情嗎?

  於是這個清晨,堂堂風雨門大弟子,被罰抄了一百遍「進屋之前要先敲門」。

  規矩不立不行,萬一將來看到更不該看到的呢。

  而就在清月抄得愁眉苦臉,胳膊酸痛之時,他不著調的師父卻正在花天酒地,紙醉金迷。季燕然雖說嘴上不提,心裡到底還是心疼他的,雖不知要從何處下手彌補,但至少也能擺一桌酒菜,再從皇兄的私藏中拎出一壇好酒來。

  李璟將德盛叫到自己面前:「你覺得他們何時才能成親?」

  德盛公公敏銳抓住了重點,答曰,何時成親其實不重要,按照蕭王殿下的脾氣,成親了只會更慣著,這宮裡怕是會常來。

  李璟撐住額頭:「算了,當朕沒問。」

  吃罷飯後,季燕然又帶著雲倚風,去給幾位老太妃請安——說是請安,其實也就是坐一坐喝杯茶,再順便聊上幾句。他三歲就顯露出頑劣天性,加之又有外族血統,自然不會被當成儲君人選,遠離了這後宮最大的紛爭,反倒混了個好人緣,被送出宮的那年,光各宮的禮物就拉了三輛車。

  而今時今日,太妃們連勾心鬥角的樂趣都沒了,成日裡待在後宮吃齋念佛,一個個正悶得慌。見到季燕然與雲倚風二人,自是笑得合不攏嘴,張羅著又是好茶又是好點心,拉著手就不捨得松,因沒能將人留下吃飯,還生了好一場氣。

  出宮時,天邊掛滿了紅色的雲,漂亮極了。

  雲倚風道:「多謝。」

  季燕然笑笑:「你今日可答應了,往後會常去看她們。」

  來自長輩們的熱情與關懷,他先前其實是有些招架不住的,回回家宴時、請安時,都是匆匆敷衍過了,便想著法子要溜走。可那偏偏又是雲倚風最陌生的、最渴求的,畢竟誰小時候,不想有個娘親在身邊疼呢?他也直到昨晚才反應過來,為何在縹緲峰時,雲倚風會那麼依賴玉嬸,甚至心心念念,惦記著要將她遷往王城。

  他不能替他找回童年,但至少能讓他感受到幾分有長輩疼的滋味。

  「王爺。」王府侍衛上前,低聲稟道,「方才接到消息,袁侍郎府中有動靜了。」

  一群鬼鬼祟祟的江湖中人,再度出現在了袁遠思的書房裡,所有下人都被遣散,只有家丁銅牆鐵壁般圍在院外,顯然是在密謀些什麼。

  「那群人聲音極小,幾乎是貼近耳語,因此只隱約聽到了幾句話。」下屬道,「似乎袁侍郎要花一大筆銀子,從那群人手裡買一張藏寶圖。」

  「袁遠思要找藏寶圖?」季燕然聽得莫名其妙。

  雲倚風想了片刻,突然道:「該不會是要找孜川秘圖吧?」

  作者有話要說: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