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七,從青州調撥來的軍隊如期抵達,與林影一道護送國寶舍利北上。
望星城裡的百姓只道軍隊來了又走,卻並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反正這太平盛世又不會打仗,來就來吧,別耽誤過年就成。
飛霜蛟一聲長嘶,穩穩停在原地,四蹄將草皮也搓下一層,沙土飛濺,威風凜凜。
雲倚風看著空落落的村口,問:「殺豬菜呢?」
季燕然果斷推卸責任:「老張說的。」
老張名叫張發財,是客棧老闆,為人厚道話又多,一聽說兩人要待在望星城裡過元宵節,立刻就熱情推薦,說李家村今日要擺殺豬宴,那可是真熱鬧啊,在村口搭起棚子,桌椅板凳擺得一眼望不到頭,七碟子八大碗,從豬頭到豬尾巴統統能入菜,豬蹄鹵得通紅透亮,外鄉人若恰好經過,也會被留下吃上一頓。
於是堂堂大梁王爺與風雨門門主,就興致勃勃騎著馬來「恰好」了。
但運氣不好,沒恰到。
季燕然還在抱怨:「這老張怎麼能胡扯呢?還騙我們說李家村有殺豬宴。」
「有的呀,是有的。」旁邊恰好跑過一群村裡的小娃娃,聽到後笑著嚷道,「不過李家村離這裡很遠哦,等你們過去,他們也該吃完了。」
雲倚風一愣:「那這是哪裡?」
小娃娃一邊跑一邊答:「這是劉家村,李家村在城東呀,這裡是城西。」
來時路是雲倚風問的,在大街上隨便擋了一個人。
現在看來,那人大概也是稀里糊塗,隨便指了指。
堂堂江湖第一情報高手,打聽個李家村在哪,還打聽錯了。
雲門主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以及自我懷疑。
季燕然及時安慰:「劉家村也行,走,我們去找個有錢人家混飯。」
過了一會,季燕然又哄:「回城之後,若再見到那個胡亂指路的,我們打他一頓。」
雲倚風不甘不願道:「嗯。」
飛霜蛟腳步輕快,馱著兩人溜達進村。殺豬宴雖沒趕上,此時卻也恰好是吃飯的時候,家家戶戶煙囪里都在冒著煙,過年總是要有好酒好菜的,主人家一個比一個熱情,一聽是外鄉客想歇腳,便趕忙讓進了家門,又多加了兩副碗筷。
席間有一道燒鴨挺好吃,雲倚風意猶未盡道:「若嬸嬸肯拿去望星城裡賣,肯定能大賺一筆。」
「年紀大了,做不動了。」大嬸擺擺手,又道,「要是公子喜歡,廚房裡還有三隻,帶一隻回去吧。」
「什麼還有三隻,三隻早就沒了,昨天被買走了。」一邊的大叔提醒她,「你忘了?就那富戶許老爺家的下人,你還收了人家銀子。」
經他一說,大嬸才想起來的確有這麼一回事,拍著腦袋連說自己只記進不記出,雲倚風在旁笑道:「無妨的,好東西少吃兩口,還能存個念想,多了反而不稀罕。」
這頓飯吃得家常又溫馨,主人家執意不肯收銀子,恰好這時家裡的小孫子帶著一群玩伴跑進來,兩人便將碎銀當成壓歲錢,分給了這群娃娃。
「兩位公子太客氣了。」大嬸將桌子收拾整齊,又笑著招呼二人再坐一陣,喝完了紅棗黃酒再走。
院中有把吊椅,睡上去會吱吱呀呀發出聲響,雲倚風吃飽喝足再一躺,被太陽曬得昏昏欲睡,身邊有一群小娃娃也不覺得鬧,聽那顛三倒四的童謠,反而更催眠。
大叔去了村頭串門,大嬸煮好黃酒,也去隔壁幫忙曬熏臘肉。季燕然感慨:「若大梁處處都是這般好光景,那才叫真的盛世江山。」
「西北依舊很亂嗎?」雲倚風問他。
「有軍隊守著,就不算亂,百姓亦有底氣春日播種,不怕秋日流離無獲。」季燕然道,「不過想要像望星城這樣繁華富足,或許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十年,二十年,五十年。」
雲倚風替他斟了半碗酒:「但總是有盼頭的,嗯?」
「是。」季燕然笑笑,「總有一天,邊關百姓也會像這裡一樣,盼來真正的安穩太平。」
過了一陣,雲倚風又道:「我能問王爺一件事嗎?」
季燕然點頭:「說。」
「那些人為何要逼王爺造反?」雲倚風坐起來一些,「皇上像是明君,王爺也是猛將,聽太妃話語裡的意思,平日裡你與他相處得相當不錯,那幕後之人究竟是想挑起鷸蚌之爭,自己漁翁得利,還是……」他壓低聲音,幾乎要湊到對方耳邊,「還是他們其實是真心想擁王爺稱帝?畢竟江山是王爺在守,皇位卻是旁人在坐,兄弟二人關係再好,有皇權與兵權梗在中間,忌憚總會存有幾分,而太妃二十餘年從未回過草原探親,一直留在王城中,是為了令皇上更安心?」
季燕然只覺耳邊濕熱,於是捏住他的脖頸,將人扯遠一些:「你懷疑幕後主使是我的人?」
「保不准就是當年哪個舊部呢,一起出生入死,所以才更為王爺不甘。」雲倚風盤腿坐回去,「先將矛盾挑起來,到時候刀架在脖子上,王爺就算再不願意往牆上糊,也只能咬牙搏命。」
季燕然道:「糊上牆?」
雲倚風態度良好:「打個比方,打個比方。」與爛泥沒關係,你是好黃泥!
「我沒有這樣的部下。」季燕然搖頭,「既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自然知道我心所向,不僅對皇位沒興趣,連這將軍都不大願意做,就算當真被強架上去,只怕三天就會跑路。」
「這樣啊……」雲倚風勾住他的肩膀,「沒出息。」
季燕然哭笑不得:「你膽子倒不小,這話可別讓旁人聽見。」
雲倚風答應一聲,又枕著手臂躺回去。身邊一群小娃娃還在跳格子,嘴裡念叨著什麼掉下懸崖摔斷腿,撐圓肚子真可憐,內容雖實在不通,但聲音清脆稚嫩,聽起來倒也朗朗上口。
這一天,兩人是踩著夕陽餘暉回的城。
雖沒有夏日裡的壯闊晚霞,卻有一絲深紅掛在墨藍天幕上,繾綣纏繞,發出金色的光。
……
翌日清晨,雲倚風站在糖糕鋪子前,還在專心等棗泥點心出爐,身後突然就呼啦啦跑過去一群人。
「怎麼了?」他吃驚地問。
季燕然隨手拉住一個路人。
「出人命了啊。」那人道,「十八山莊的許爺,去年十月出城做生意,結果過年也沒能趕回來,還當是路上耽擱了,誰知竟會遇害,真是可憐。」
糖糕鋪子的老闆顯然也對這位許爺極熟悉,立刻從鋪子裡探出半個腦袋:「被誰害了?是那新娶的小妾嗎?」
「不知道,這才要去看呢。」路人道,「聽說現場悽慘得很,張大人已經帶著仵作趕過去了。」
大過年的鬧出命案,還出在一等一的富戶十八山莊,這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半個時辰不到,已弄得滿城風雨。雲倚風坐在客棧桌邊,周圍一圈茶客都在議論此事,原委經過莫衷一是,有人說那許爺是被仇家砍斷手腳丟進了水井,還有人說是被小妾勾結姦夫謀財害命,更有甚者,乾脆說是被畫皮妖精吸乾了陽氣,整個人焦如枯木,一折就碎。
「可惜了。」茶客紛紛惋惜,「那十八山莊裡住著的,可全都是大善人啊。」
季燕然道:「你若嫌吵,我們就換個地方。」
「十八山莊,我也是聽過的。」雲倚風道,「為富且仁,修橋鋪路的事情做了不少,還捐過佛寺與善堂。」
「那可真是好人沒好報了。」季燕然替他添水,「你還知道什麼關於這山莊的事,不如都寫下來交給張孤鶴,他好早日查清結案。」
雲倚風看著他:「王爺倒真會占我風雨門的便宜。」
季燕然很自覺:「我懂,江湖規矩是先付銀子。」
雲倚風笑道:「這生意我怕不能接,一個普通的地方富戶,從沒人來買過消息,風雨門知道的並不多。
兩人正在說話,一名下屬卻從樓梯匆匆上來,在季燕然耳邊小聲道:「王爺,張大人來了,正在房間裡等著,像是出了急事。」
雲倚風與他對視一眼,微微皺眉。
這時候上門,怕是同那十八山莊有關。
張孤鶴帶著師爺,兩人都在房間裡來回踱著步,相當生動地詮釋了什麼叫「坐立難安」,桌上還放著一封書信,上頭鬼畫符一般歪七扭八寫了不少字,漆黑的墨疙瘩加血手印,且不說內容是什麼,光看一眼就瘮得慌。
那是從十八山莊死者身上找到的,被密封在一個蠟丸當中,張孤鶴一看就知這絕非普通兇案,便趕忙來找季燕然。
季燕然問:「紅鴉教?」
「是。」張孤鶴道,「下官當年曾追隨大理寺王大人,一起辦過紅鴉教的案子,故一眼就能認出此咒。」
在二十年前,紅鴉教曾於大梁興盛一時,教義披著溫和慈愛、安穩康樂的表象,內里卻淫|亂污穢血腥骯髒,害得無數百姓瘋瘋癲癲、家破人亡,朝廷花了五年時間才將其徹底剿滅,付出的代價也不小。原以為已澆熄最後一寸餘燼,卻沒想到竟會在今時今日重新出現。
季燕然又問:「這十八山莊的許家,發家史是什麼?」
「生意人。」張孤鶴答道,「死者名叫許秋旺,是許家的掌舵人,為人慷慨謹慎,除了好色之外並無缺點,實在不像入了邪教。」
「也有可能是遭人陷害。」季燕然道,「不過無論是哪一種,既然出現了紅鴉教的符咒,大人還是依律儘快上報朝廷吧。」
待張孤鶴離開後,雲倚風問:「怎麼,王爺不去十八山莊看看?」
「自然要去。」季燕然道,「不過得等府衙將所有關於許家的卷宗送來,你我先弄清楚這十八山莊究竟是什麼底細,再去也不遲。」
雲倚風略一停頓:「你我?」
季燕然頗為淡定:「是。」
季燕然又補一句:「雲門主只管照著行價,向朝廷收銀子,獅子大開口也無妨,皇兄要是不肯,將來我親自帶你去訛。」
蕭王殿下算盤打得挺響,查案這種事,倘若能帶著風雨門門主,自會省心省力許多。而雲倚風考慮再三,覺得自己總歸閒得沒事,跟著往十八山莊跑一趟,以後還能去國庫里東挑西撿一番,像是不虧。
況且俗話說得好,來都來了。
於是道:「嗯。」
季燕然相當滿意。
張孤鶴的辦事效率向來高,這回又牽扯到紅鴉教,更不敢懈怠,當天下午就差人送來案情卷宗,連帶著十八山莊的底細,無一處遺漏。
雲倚風粗粗翻過一遍,許家的發家史倒並無疑點,就是再普通不過的小貨郎走街串巷,將生意越做越大,最後買房買田成地主的故事。許老太爺當初在還未起家時,曾得過十八位善人相助,十八山莊也是因此得名,為的就是提醒子孫後輩,做人要心存感激,平日裡亦要多積德行善。而死者許秋旺是他的長子,四十來歲,山莊近幾年實打實的主事人,下面還有四個弟弟,分管著各個商號,平日裡兄友弟恭、和樂融洽。
季燕然道:「雲門主怎麼看?」
「紅鴉教之所以能蠱惑人心,是因為抓住了人性中的『貪』。」雲倚風道,「不用去地里幹活,也不用寒窗苦讀博功名,只求神燒香就能大富大貴,再加上教主天花亂墜一通侃,自然能唬得那些好吃懶做者深信不疑。可許秋旺不應該啊,他是生意人,而且是相當精明的生意人,家中衣食不缺妻妾成群,按理來說什麼都占全了,既已無所求,那還信這烏七八糟的玩意作甚?」
「看來你我真得去十八山莊走一趟了。」季燕然合上卷宗,「他死狀悽慘,腿骨被打得寸寸皆斷,即便不是邪教,也不像普通尋仇。」
雲倚風聽得頭疼:「這些人,怎麼連過年都不消停。」
十八山莊距離客棧不遠,穿過幾條街就是,張孤鶴聽到通傳,趕忙小跑迎出來:「王爺,雲門主。」
「可有查出什麼?」季燕然邊走邊問。
「已經傳過了許秋旺的十八房妻妾,貼身的僕役與丫鬟也逐一審過,並無人聽過紅鴉教。」張孤鶴道,「許老太爺近年身體不好,一直在山上吃齋念佛,怕受不住刺激,暫時沒有告訴他。」
雲倚風心想,十八房妻妾。
還真是不嫌累。
此時天色已暗,山莊裡因為出了事,所以亂成一片,迴廊下的燈籠也沒人來點。雲倚風走了沒幾步,突然就聽到耳邊傳來一陣哭聲,在這寒風天裡,嗚嗚咽咽,分外刺耳尖細。
「誰在那裡?」張孤鶴也被嚇了一跳,厲聲喝問。
哭聲戛然而止,過了許久,牆角里方才站起來一個小小的影子。
是個七八歲的小丫頭,看穿著打扮,像是下人的孩子,怯生生的。
「你這小娃娃。」張孤鶴鬆了口氣,「天都黑了,為何還不回家?」
「我……我娘罵我。」小丫頭抽抽搭搭,「我不想回去。」
雲倚風從袖中掏出一方絲帕,替她擦掉眼淚,輕聲道:「說說看,你娘為什麼要罵你?」
「我唱歌謠,娘親就打我,說老爺出事了,我還在這裡唱斷腿,若被管家聽到,是要趕出家門的。」小丫頭委屈道,「可城裡人人都在唱,又不是只有我一個。」
「是那首放羊的童謠?我今日在村里聽到了,編得亂七八糟,這個撐死那個摔死,的確鬧心,以後不唱也罷。」雲倚風提醒,「若再不回家,你娘親該擔心了。」
小丫頭答應一聲,又擦擦臉,將手帕還回去。
「送給你了。」雲倚風站起來,笑著說,「快回去吧。」
小丫頭稀里糊塗答應一聲,仰頭看著他,心想,這大哥哥可真高、真好看呀。
手裡捏著的絲帕軟軟的,香香的,像清晨的花瓣一樣。
她看看自己髒兮兮的衣裳和手,再想起方才拂過眼前的,那纖塵不染的潔白衣袖,突然就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今晚該洗澡了。
「喂,丫頭。」
身後突然有人叫她。
……
作者有話要說: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