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裡的王城,又干又冷。
這種天氣,就該圍著銅鍋吃涮肉,再配一壺酒肆老闆新釀的醇酒,喝到朦朦朧朧將醉未醉時,便能同情人一道……便能思念著情人,裹上棉被獨自睡了。
並沒有風花,也沒有雪月,因為最近蕭王殿下不在家,去東北大營巡查了,得到下月才能回來。
天下太平江湖安穩,雲門主閒得發慌,一連在廚房裡研究了七天新菜式,終於在第八天時,由於把羊肉剁得太過血肉模糊,骨頭渣子連著皮,被忍無可忍的廚房大嬸趕回了前院——連這一份小小的樂趣也被剝奪了。
李珺見他長吁短嘆,像是極為愁苦惋惜,便主動仗義提出,若實在想做飯,可以來平樂王府。
雲倚風問:「我煮給你吃?」
李珺胖軀一震,連連婉拒:「我哪裡配有這種好福分。」
雲倚風上下狐疑打量,李珺笑出一臉無辜純善,儘量表現出「我之所以不吃,完全是因為不想讓七弟吃醋」的正確姿態,並且趕忙轉移話題:「不如我陪你去皇兄的私庫走走?聽說這兩天又多了不少好東西,還有一張新的琴。」
雲門主果然道:「哦?」
李珺一拍大腿:「咱們這就出發!」
然而事不湊巧,兩人剛一出門,便撞到了一夥神色匆匆的江湖客。打頭之人長了一臉絡腮鬍子,身材魁梧面龐漆黑,和張三爺有一比。雲倚風見那隊伍帶得煙塵滾滾,便拉著李珺的袖子後退兩步,想要躲遠些,誰知對方卻翻身下馬,抱拳便拜:「在下金刀派右使王長嘯,見過盟主!」
聲如洪鐘,引得街上一眾百姓都在好奇地往這邊看,眼神大抵是和此時此刻的平樂王一樣,都被這股濃濃的江湖俠義風給震住了!崇拜羨慕得很。被迫上任的武林盟主只好將人扶起,寬厚慈祥道:「王右使怎麼來了,可是金刀派中出了什麼事?」
「是。」王長嘯嘆氣,「否則也不敢來驚擾盟主。」
李珺將眾人請進自己府中,又吩咐丫鬟上了香茶點心,正在暗搓搓盤算著,不知這江湖要事自己能不能一起聽,王長嘯卻已經滔滔不絕開始講了,並無絲毫要保密的意思,他便也心安理得往椅子上一坐,共同參與了進來。
但其實並沒有什麼大事。
無非是掌門人病重,底下一群人就開始不安分,眼看著幫派內部越來越亂,整個家都快要散了,王長嘯只好親自率人來王城搬救兵,希望武林盟主能夠出面,替大家主持公道。
雲倚風納悶道:「滄浪幫的柳樾呢?他手中握有盟主令,按職責也該看顧金刀派,怎麼一直沒出面?」
王長嘯答,柳幫主尚在練功,得到過年才能出關。滄浪幫倒也派了別人上門協調,但威望不夠,壓不住事。
雲倚風仔細一想,也對。金刀派成立已有些年份了,居高位者大多年齡大、脾氣大,怕是不會將除柳樾之外的其餘滄浪門人放在眼中。現如今,既然對方右使都已經找上了門,又言辭懇切,就差當場痛哭流涕來求,身為武林盟主,還是有義務管一管的。
於是雲盟主便在平樂王艷羨的目光中,跟隨金刀派弟子,一道北上去主持公道了。
老太妃親自收拾的行李,光披風就有三四條,聽說那錦城正在落大雪,寒風一刮,手上都要裂出口子,便又加了雙熊皮小手套,再來一條圍脖往脖頸一搭,暖和極了,也不像武林盟主了,更像是王城富戶家的白淨大公子,鞋靴里都要墊上絨羽,就差將「養尊處優」四個字寫在臉上。
抵達金刀派時,兩撥人正劍拔弩張,擼起袖子準備干架呢。
雲倚風賞了一路的紅梅白雪,心頭剛生出幾分綿綿詩意,還沒來得及吟出來,耳邊已傳來一聲兼附祖宗、倫理與律法的雄渾叫罵,骨子裡那本就不多的斯文書生氣,立刻就被掃得半分不剩。拂袖揚起一道雪浪,將那扭在一起的兩人分開,冷冷道:「王掌門還在病著,你們倒是有出息!」
這一招出得凌厲,雪片也似刀。躺在地上的兩個人稀里糊塗,可其餘弟子卻都看得清楚明白,年紀輕輕便能有此等驚人內力,怪不得能高居盟主之位,便也不敢怠慢了,老老實實將他請進會客堂。王長嘯小聲道:「最近鬧騰的最凶的,是左使王峰,長老王達,分堂主王明、王青山、王梓、王利、王霍豪、王禧。」
一口氣說了七八個名字。
雲倚風問:「金刀派還有消停人嗎?」
王長嘯答:「有,我。」
雲倚風:「……」
王長嘯態度誠懇:「當真如此。」
因為這位右使大人,武功強則強矣,卻沒什麼野心,是位忠勇粗糙大漢,他很滿意自己目前的地位,自然不想讓金刀派四分五裂,所以又主動提了一遍:「我派門人眾多,都在趕來的路上了,若盟主記不住這許多名字——」
「我不必記住。」雲倚風擺擺手,「隨我去看看王掌門吧。」
大夫還守在院子裡,都說老掌門這病來得確實挺凶,又上了年紀,怕再經不起操心勞累,最好能靜心養著。王長嘯低聲道:「其實掌門在前幾年,便已將門派諸事做了分割,按照他的意思,是要等小少爺成年之後,再接管掌門之位的。」
小少爺名曰王松,是王掌門的孫子,今年剛滿十三,年歲是嫩了些。此時正守在屋內,看著清瘦利落,眉眼間有對武林盟主的仰慕,還有幾分未脫乾淨的孩童稚氣,恭敬抱拳行禮:「見過盟主。」
「讓掌門好好休息。」雲倚風道,「你且隨我到後山來。」
王松答應一聲,先替爺爺掖好被角,方才輕手輕腳關上門,搭扣時還知道微微抬一下,以免發出刺耳「吱呀」聲,可見平日裡也是個細心的。院中積雪已有厚厚一層,少年卻能做到衣擺不濕,雲倚風來了興趣,問他:「輕功如何?」
少年謙虛道:「尚可。」
「來試試吧。」雲倚風拍拍他的肩膀,「若能跟上我,便送你一樣好東西。」
風雨門的輕功,在江湖中是數一數二的,王松自是早有耳聞,他見雲倚風已經出門,便也趕緊跟了上去。金刀派後山飛雪茫茫,人跡罕至處,一腳踩下去雪能沒過膝蓋,少年將棉袍下擺塞進腰帶,走得輕鬆極了,腳下如履平地,心中自然得意,看著前方不遠處雲倚風的背影,暗暗想著,武林盟主也不過如此嘛。然而還沒等他得意多久,雲倚風卻突然轉頭,問道:「準備好了嗎?」
王松一愣:「啊?」
雲倚風向後一掠,在雪地上拖出淺淺一道痕跡,素白衣袖迎風張開,似一股被風揚起的雪,倏忽便飄到了數丈之外。少年看得目瞪口呆,待反應過來時,哪裡還能再追得上,即便使出了十分力氣,等他終於氣喘吁吁登上山巔,雲倚風也已在懸崖邊獨自等了許久,肩頭髮梢皆落了薄薄一層雪。
王松訕訕道:「盟主。」
雲倚風問:「那是什麼?」
「嗯?」少年走到他身邊,順著目光看過去,是一條長長的索道,便笑道,「是師兄弟們想出的下山妙招,春夏秋四季,在崖邊練完功後,便能握住鋼索滑竿溜下山,不必再費力走路了,下頭是個能洗澡的大水潭。」
「你的功夫的確不錯,該是老掌門親自教出來的吧?」雲倚風問。
王松點頭,情緒有些低沉:「祖父待我很好。」
「老掌門病得突然,你年歲尚幼,對付不了家中叔伯,也是情理中事,不必太過自責。」雲倚風道,「即便是江門九少,在十四歲初接掌江家山莊時,亦是跌跌撞撞,走過不少彎路。」
少年踢了踢雪:「現在家中,只有右使是願意幫我的。」
「我先給你三年時間。」雲倚風道,「這三年中,金刀派新掌門之位會一直留著,各項事務便按照先前老掌門的安排,由專人各自負責,理應不會出太大亂子。三年之後,我會再來錦城,看看你的本事可有長進。」
王松扭頭看著他:「當真?」
雲倚風道:「一言九鼎。」
王松點頭:「好。」
此時,山下烏泱泱出現了一群人,八成是家中其餘掌事人聽到消息,心裡沒底,所以也紛紛往這邊尋來。雲倚風暗自搖頭,又問:「這鋼索滑輪,冬日裡能用嗎?」
「能,就是有些冷。」王松答,「索道結了冰,也會變得澀一些,不好使力。」
他從腰間摸出一副手套:「盟主想試試嗎?」
「我想與你多聊兩句,下頭那些人若上來,估摸又會鬧一陣。」雲倚風試了試滑輪,「走吧,先下山。」
少年握緊把手,原想教教他這玩意的用處,卻又及時想起方才對方的功夫——這般厲害的人,哪裡需要自己班門弄斧,便將話又咽了回去。用皮帶在腕間纏縛兩圈,雙腿往懸崖邊一蹬,「叮叮框框」滑下了山,至於為何是「叮叮框框」,而不是「嗖」一下呢,因為冬天嘛,索道結冰了,所以不甚順暢。
雲倚風也學他的樣子,雙手握住木柄往下滑。若換做夏秋盛景,看山中或蒼翠或金紅,再享受著涼滋滋的迎面山風,應當是很舒服愜意的,但冬天就有些冷過頭了,即便有老太妃準備的手套,骨節也依舊透著寒。
滑到半路,鋼索上積出的厚厚冰溜擋住了王松,他手指靈活一抽,將一邊腕帶解開,只靠著左手吊在半空,右手從皮靴里掏出匕首,想要將那些冰溜鏟落。雲倚風在後頭看得清楚,暗嘆一句這少年藝高人膽大,剛欲上前幫忙,卻覺得身體陡然往下一墜,腦袋也「轟」一聲——前方的繩索斷了!
耳畔風聲呼嘯,王松大驚失色,右手一把握住滑輪,急急回頭一看,就見一道白影已飄至眼前。雲倚風一手拉著鋼索,另一手扯住他的腰帶,將少年拽到自己懷中,低聲命令:「抱緊我!」
王鬆手腳並用,如樹熊一般纏在他身上。鋼索如同一個巨大的鐘擺,帶著兩人呼嘯盪向後方懸崖,雲倚風深吸一口氣,打算在觸崖的前一瞬,讓兩人借力滾到山腰一堆相對平整的積雪中。手套已經被磨破了,掌心又疼又辣,他咬緊牙關,眼看已離懸崖越來越近,剛打算縱身一躍,卻有另一道黑色身影拉著鋼索,急速向下滑來,手臂一撈一攬,帶著這一大一小二人,穩穩落到了積雪中。
王松在鬆軟的雪堆里咕嚕嚕打了幾個滾,驚魂未定地爬起來,瞪大眼睛看著面前一臉煞氣的黑衣人,與被黑衣人打橫抱在懷中、緊繃出一臉假笑……彷佛也很驚慌的武林盟主,越發說不出話了。
季燕然咬牙:「一月不見,你闖禍的本事倒迎風見長。」
「我這不是……」雲倚風雙手順勢摟住他的脖子,轉頭沖王松一挑眉,「你先轉過去,再將耳朵堵住。」
少年猜到黑衣人的身份,趕忙低下頭,遠遠尋了個僻靜地方,老老實實捂住耳朵蹲下了。
季燕然冷冷道:「下來。」
「不下來。」雲倚風搶先占據弱勢高地,低聲抱怨一句,「我手都磨破了。」
季燕然抓過他的手腕,只見掌心血肉模糊,虎口處亦被勒出了幾道口子,便也顧不上生氣了,皺眉道:「聽話,站好我替你包紮。」
「那說好,不准生我的氣。」雲倚風靠在他肩頭,耍賴,「要怪就怪那小鬼,建出一條這般不耐用的鋼索,還硬要拉我一道滑。」
王松蹲在山崖下,渾然不知自己已成罪魁禍首。季燕然聽他這胡言亂語,也是哭笑不得,從懷中抽出乾淨帕子輕輕纏傷口,問:「還疼嗎?」
「疼得站不穩。」雲倚風打蛇隨棍上,拉住他的衣袖,也不顧自己受傷的是手,與「站不穩」這個症狀半分關係也無,只像被人打斷腿一般,堅定地貼在他身上,「王爺一直板著臉,就這麼上去,金刀派的人八成會以為我們感情不睦,風言風語傳出去多難聽。」
季燕然將帕子打好結:「回客棧再與你慢慢算帳。」
「好說。」雲倚風快速在他側臉親了一口,「在算帳之前,先替我鎮鎮場子,將金刀派的事情解決了。」
季燕然嘴角一揚:「武林盟主解決武林事,還需要我這朝廷中人鎮場子?」
「王爺若幫忙,這件事不出半個時辰,便處理乾淨。」雲倚風道,「可王爺若不肯幫忙,那我在金刀派住個十天八天,也是有可能的,算帳的日期豈不是要一拖再拖?而且金刀派家大業大,定然日日都有許多人排著隊來見我,那就又要早出晚歸了。」
山間風寒,季燕然解下自己的披風,替他仔細圍好,提醒:「這張嘴與其現在存心氣我,不如留著晚上多說些好聽的,或許我還會考慮放過你。」
雲門主氣焰頓時被澆矮三寸,咬住下唇支支吾吾哼一句,不說了,我不說了。
季燕然敲敲他的腦袋,先將人裹進懷中,單手握著那垂下來的鋼索飛掠上懸崖,又再下去一回,將王松也像提溜小雞仔一樣,給拎了回來。
金刀派的一眾管事,早已聞訊齊聚懸崖,一個比一個惴惴不安——無論是武林盟主從天而降、武林盟主在後山密談、武林盟主墜崖,還是蕭王殿下率軍突然登門、蕭王殿下跳崖救人,每一件單拎出來,都相當令人膽顫,更何況是疊加在一起,更頭疼了。
而武林盟主上來就是充滿疑惑的一句,這鋼索好端端的,怎麼說斷就斷?
金刀派眾人聞言,臉更白了三分,什麼叫好端端的說斷就斷,聽這意思,難不成還懷疑是我們存心為之?
雲倚風看了眼王松,意味深長道:「我聽說王掌門在幾年前,就已經幫小少爺鋪好了路,既然各項事務都已分派下去,金刀派就該有條不紊正常運作才是,怎麼反倒還亂上了?」
季燕然面色不悅,也冷冷掃了眾人一眼。蕭王殿下的眼神,那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嗎?登時便有人冒出一頭虛汗,訕訕道:「是,是,許是鋼索年久失修,斷了吧。」
此時幾名親兵也已檢查完鋼索斷裂處,在季燕然耳邊用極低的聲音道:「稟王爺,磨痕很深,不像是被人為割斷。」
「你們先去山下等著。」季燕然吩咐,「待雲兒處理完金刀派的事情後,再隨我一道回駐地。」
親兵齊聲領命,掉頭下了山。王長嘯抱拳道:「蕭王殿下,盟主,這裡天寒,還是回前廳說話吧。」
金刀派已經備好了轎,雲倚風卻不願被這些人像老爺一樣抬來抬去,便只讓王松坐了,自己則與季燕然一道,率眾人走下了山。前廳里火盆燒得暖和,前廳里的人卻個個都在冒冷汗,雲盟主既已懷疑鋼索斷裂是有人暗中搞鬼,那在這當口,明顯誰最有可能當掌門,誰的嫌疑也就越大,可別不小心當了出頭的椽子,將命也一併送了。
雲倚風活動了一下纏著手帕的手指,慢條斯理道:「關於王掌門當年的安排——」
「掌門的安排極為周全,推行多年,也一直沒出過紕漏。」下頭有隱隱覺得自己要第一個倒霉的,趕緊搶話道,「這回幫派里之所以出了亂子,也只是商號上的小事,與掌門之位是斷然沒有關係的。」
「如此啊。」雲倚風點點頭,又問,「那現如今王掌門臥病不起,諸位打算由誰來做掌門?」
「……」
堂下一片沉默,眾人面面相覷,良久,方才有人道:「掌門只是風寒,多休息一段時日,想來就能康復。」
雲倚風好脾氣地看著他:「所以?」
季燕然手指微微一松,手中茶碗蓋「噹啷」一聲磕回杯沿,響動雖不大,但在這本就死寂壓抑的前廳里,可就相當嚇人了。
有機靈的立刻道:「關於掌門繼任者,自然是遵循掌門先前的安排,待少主人十六歲成年後,再一起商議此事。」
「不錯。」雲倚風點點頭,「那就按你說的辦,在這剩下的幾年間,無論是王掌門的病情,還是小少爺的安全,我便都在這裡交給諸位了,待柳兄出關後,我亦會再叮囑他一回。」說完又和善補一句,武林盟諸事繁忙,我怕不能隔三差五來一趟錦城,替金刀派主持公道,還請諸位見諒。
王長嘯朗聲道:「盟主請放心,我們定會好好監督小少爺,習武習文皆不鬆懈,也好早日擔起掌門之責!」
三言兩語間,關於金刀派的未來,像是就這麼輕巧定下了——可也只能這麼輕巧了,否則還能如何?武林盟主的意思已經相當明顯了,還要再加一個帶兵前來的蕭王殿下,怕是連臥病昏沉的王掌門本人,都做夢也不會想到,家中竟會迎來這麼一尊大佛。
雲倚風謙和道:「那便多謝諸位了。」
待眾人散去後,雲倚風又與王松聊了半個多時辰,大致都是在教他為人處世之道。少年感激道:「盟主當真不在這裡多住兩天嗎?五叔那裡有幾壇好酒,比我的年歲還要大。」
雲倚風心思活絡,酒倒是其次,但想起蕭王殿下在山間那句「算帳」,立刻就覺得,在金刀派住幾天也不是不行。只是目光一對上季燕然,就又瞬間老實了,只乾笑道,「小少爺倒也不用這麼客氣,我與王爺還有要事相商,得儘快回一趟軍營。」
王松抿了抿嘴,表情僵硬道:「嗯。」
雲倚風在事後琢磨了許久,他這一臉皮笑肉不笑是什麼意思,怎麼十三歲的小屁孩也能一眼看出自己的家庭地位,膽大包天地開始嘲笑盟主了?這江湖真是好不講道理。
但是已經沒工夫去找那小鬼細細算帳了。在離開金刀派後,季燕然便用披風捲起雲倚風,一道策馬離開錦城,去了林城東北大軍駐地。怕帳篷里太冷,索性讓他住在了城中客棧,客房裡火盆燒得旺盛,桌上擺著熱茶與點心,床上也鋪著嶄新的厚棉被,連軟鞋裡都墊了雪白的皮毛,也不知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是怎麼準備得如此周全的。
雲倚風問:「王爺如此優待我,算不算有違軍規?」
季燕然拿出傷藥:「手伸出來。」
雲倚風趴在桌上,將胳膊直直伸過去:「王爺這語氣,不像是要替我上藥,倒像是先生要打我手板。」
「哪個先生能治得住你。」季燕然解開手帕,剛想往傷處倒藥粉,卻又怕他會疼,便拉著人坐到床邊,將他整個圈進自己懷裡,「收到傳書說你在錦城,我高高興興去接,沒曾想,剛上山就看到你在跳崖。」
掌心刺痛,雲倚風也沒心情再辯解自己不是跳崖了,只倒吸著冷氣道:「輕點。」
季燕然又是心疼,又覺得他這小心翼翼的模樣挺可愛,便笑著親了臉頰一口:「你乖一些,我便輕一點。」
「嗯。」雲倚風靠在他胸前,「我想去東北軍營里看看。」
「明日吧,今天太晚了。」季燕然用新的繃帶替他重新纏好,「方才老張來找我,說手頭還有些事,我先過去看一眼,會儘快回來,你且好好歇一歇。」
正說著話,軍營里的人便又來請王爺,像是的確耽擱不得,雲倚風將季燕然送出門,叮囑:「早去早回。」
蕭王殿下攬過那纖瘦腰肢,在額上蹭了蹭:「嗯。」
另一旁的小兵只有十七歲,哪裡見過這恩愛陣仗,只嚇得趕緊低下頭,不敢再多看了。只用眼角餘光偷偷瞄了瞄,那層層衣擺像綣雪一樣,可當真是……好看呀。
而好看的雲門主,此時正一臉嚴肅站在門後,聽著腳步聲漸漸遠去後,便趕緊叫來客棧老闆,命他準備好沐浴熱水,單手將自己擦洗乾淨後,早早鑽進被窩,睡了。
軍營中,眾人都聽說了雲倚風正在林城,自不會耽擱季燕然太久,只將要緊事撿來說了,連半個時辰都沒用到,就又將蕭王殿下敲鑼打鼓歡送回了城。
「王爺。」負責守衛的親兵稟道,「雲門主一直在房間裡睡,也沒起來吃東西。」
季燕然皺眉:「身子不舒服?」
「沒讓請大夫,應當就是睏乏了。」
屋外兩個人小聲交談,屋內,雲倚風正側耳聽的仔細,待房門作響時,便迅速閉上眼睛,做出一副昏睡百年的架勢來。
「雲兒。」季燕然坐在床邊,用手背試了試他的額頭溫度,「餓不餓?」
雲倚風肚子不合時宜地響了一下,在這寂靜的臥房中,相當不神仙。
季燕然笑出聲,將他連人帶被抱起來:「要裝睡,怎麼也不先墊墊肚子。」
雲倚風搖頭:「沒裝,真的。」態度誠懇堅決。
「我會不知道你剛睡醒時什麼樣?」季燕然在他額上敲了敲,「去裹個厚實些的披風,我讓廚房煮了你愛吃的魚片粥。」
林城冰原雪窟窿里的大白魚,絲毫沒有泥土腥氣,無需精細烹製,白水一煮加點鹽巴也能鮮掉眉毛。還有幾道清爽的小鹹菜,在這寒冬夜裡吃上一小碗,全身都暖和了。
睡意也全沒了。
洗漱之後,雲倚風站在窗後,聽外頭雪炸風咆哮:「比起縹緲峰的鬼哭狼嚎來,還是要差些意思。」
「早知今日,當初我一上山,就該擠到你房中去睡。」季燕然從身後圈著他,「白白浪費一段獨處好時光。」
雲倚風轉頭:「王爺第一次在風雨門見到我時,想的是什麼?」
季燕然不假思索,答曰:「我當時就在想,是從哪裡飄來了這麼一個神仙大寶貝,像是剛剛從畫裡踩著祥雲走出來,風華氣度似絕世美玉,人長得美,聲音好聽,功夫還高,頓時便心醉神迷……嘶,不准掐人!」
雲倚風鬆開手,放過了那一小塊紅彤彤的可憐皮肉:「好好說話。」
季燕然將下巴抵上他的肩膀,耍賴:「這可是你自己不肯聽情話的,我當時什麼都沒想,只想早日尋回佛珠舍利。」
雲倚風道:「嗯。」
「那你呢?」季燕然順口道,「初見我時在想什麼,血靈芝嗎?」
「除了血靈芝,還在想,原來這就是大名鼎鼎的蕭王殿下啊。」雲倚風笑,「黑蛟營的唯一統帥,戰無不勝的大將軍,原來這麼年輕,同話本里的描述完全不一樣。」
季燕然問:「話本里是什麼樣?」
雲倚風想了想,沖他做了個猙獰鬼臉:「這樣。」
季燕然被他逗樂,在那粉白溫軟的脖頸處咬了一口,便將人抱回床上。床帳間是好聞的茉莉花香,是雲倚風喜歡的,現在也是季燕然最喜歡的,一絲一絲沁入心脾,化出一片只有兩人能懂的旖旎滋味。
雲倚風手上有傷,碰不得壓不得,故而蕭王殿下言簡意賅:「上來。」
「……」
雲門主往後挪了挪:「其實我躺著也行……喂!」
季燕然扯住他的衣領,把人拉到了自己身上。
床帳被揚得飄飄而起,然後又一層一層落了下來,將床內春情遮了個嚴實。
兩人數月未見,古人怎麼雲來著,小別勝新婚。
門口守衛極有默契,集體挪出十八里地,改為在院子裡巡邏,雖說冷了些,但安全啊,畢竟有些聲音聽不得,否則要被王爺滅口。
直到後半夜時,臥房中才算勉強安靜下來。
季燕然仔細餵他喝完一杯水,溫語哄道:「睡吧。」
雲倚風惦記著問:「明日還去軍營嗎?」
「去,等你睡醒再去,不著急。」季燕然放好杯子,上床將人重新抱回懷中,「先好好休息。」
雲倚風啞著嗓子應了一句,還想再多聊幾句的,閉眼卻就被夜色浸透,睡著似乎只是一瞬間的事。季燕然還在問:「雲兒剛剛說什麼?」
回答他的卻只有呼吸聲。
季燕然失笑,捏捏那微張開的柔軟唇瓣,也一併睡了。
屋檐滴答雪化,明日該是個晴天呢。
作者有話要說: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