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一隻仙鵝

  雲倚風停下腳步:「說說看。」

  蛛兒死死盯著他,胸口劇烈起伏著,像是在斟酌要不要說出這最後的籌碼。就這麼僵持了一會兒,雲倚風突然問了一句,我的眼睛是不是紅了?

  「有一些,公子是吃壞了東西嗎?」蛛兒放軟語調,又將身體往窗外攀了攀,好看得更真切些。

  雲倚風嘆氣:「雲姑娘這幾日身體不好,我便只好不眠不休照顧著——」

  「我知道公子的父母是誰!」

  一聲尖銳的刺喊,讓雲倚風耳朵嗡鳴,心也嗡鳴。

  他錯愕地問:「你說什麼?」

  「我知道,我知道一些事情。」蛛兒氣勢減弱,只剩一絲氣音,肩膀哆嗦著軟在地上,像是怒極了,又像是在後悔。雲倚風卻已沒了演戲的心情,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將人從地上拖起來:「說!」

  蛛兒看著他赤紅的眼眶,也手足無措起來,喃喃哄著,又道:「那一年,我……我九歲,跟隨神醫去北冥風城採藥,結果在帳篷中撿到了公子。」

  鬼刺向來就有收養幼童,長大後用作試藥工具的習慣。對這體質奇佳,能在冰天雪地中生存的小嬰兒,自是愛惜萬分,恨不能再有十個二十個一模一樣的,統統帶回迷蹤島。蛛兒繼續道:「神醫當時猜測,許是北冥風城一帶終年酷寒,所以嬰孩也要格外強健些。」

  兩人就這麼一路去了極北,結果在風雪中遇到一隊赤足誦經,要前往雪山之巔的修行客,大多身材高大容貌清麗,聲音似空谷鳥鳴,悅耳極了。北冥風城雖多有神仙傳聞,也多有修行僧侶,但像這群仙客一樣翩然瀟灑的,還真是不多。蛛兒那時年歲尚小,從未見過那麼好看的人,便痴痴地跟在他們身後,走了很久很久,對方覺察到後,便邀這小姑娘一起吃了頓飯。

  「他們抬著一口箱子,裡頭裝有一名死嬰,據說是其中一人的妻子,在路過北冥風城時早產誕下的。」蛛兒道,「而其餘人都在安慰他,說那嬰孩背上沒有紅痣,或許天生就不該是東流部族的人。」

  雲倚風微微皺眉。

  蛛兒道:「而公子背後是有紅痣的,且耐寒的體質,也同那些人一模一樣,甚至在長大之後,連模樣都差不多。」都是翩然不似凡人的,氣質高華,如一片雪、一陣風。

  東流部族,東流部族。雲倚風想著,羅家是北冥風城數一數二的富戶,若羅入畫想找一個孩子,用來代替她的親生兒子被刺上機關圖,那麼與城中穩婆合謀,給人生地不熟的外鄉客設個圈套,的確是最簡單的辦法。

  蛛兒握住他的衣袖,哀道:「這些事情,我誰都沒告訴過,只有公子,以後……以後莫要再去見那些妖女了,好嗎?」

  雲倚風心中紛亂,只敷衍著胡亂點頭,匆匆轉身向外跑去。剛出院門,便被一人握住手腕,拉進了懷中。

  熟悉的體溫,和熟悉的香氣。雲倚風閉起眼睛,將額頭抵在他胸口:「王爺都聽到了?」

  「我不放心,便跟來看看。」季燕然聲音溫和,掌心撫著他緊繃的脊背,「沒事。」

  過了一會,覺察到雲倚風的情緒已經平復了些,方才繼續道:「羅入畫新為人母,許是不捨得用毒汁在自己兒子身上刺字,便從外頭抱了一個,用來狸貓換太……太子換狸貓。」我的這個比較值錢。

  雲倚風笑著拍了他一拳。

  「南下逃難時,羅入畫是將兩個孩子一起帶著的,所以機關圖刺在誰身上,其實並沒有那麼重要。」季燕然道,「而在遇到王東威脅時,只抱著親兒子逃命,卻將你丟在帳篷中,也證明你的確是……咳。」

  雲倚風道:「撿來的。」

  季燕然糾正:「偷來的。」

  當然了,具體到底是不是這麼一回事,往後還要再細細查明證據。只是雲倚風心裡難免有了疙瘩——畢竟先前一直將羅入畫當成娘,翻來覆去唏噓思念,結果到頭來,兩人非但沒有血緣關係,反倒還是對方一手造成了自己孤苦無依、飽受折磨的悽慘十八年?

  子夜時分,雲倚風裹在被子裡,輾轉反側,睡意全無。

  季燕然提議:「喝一杯?」

  「王爺又不能陪我共醉。」雲倚風枕在他手臂上,「一個人,喝悶酒沒意思。」

  「也對,」季燕然又道:「那我親親你?」

  蕭王殿下生得樣貌英俊,親一親算是占便宜,不虧。於是雲倚風閉上眼睛:「親吧,若能親得心事全消,那我們便……」

  「便什麼?」季燕然捏起他的下巴,「有獎勵?」

  「不是。」雲倚風解釋,「那我們將來便開個鋪子,靠著這門手藝接客掙——嘶!」

  「錢」字還沒說出來,腰上便被人捏了一把,雲倚風渾身一軟,痛得險些落下眼淚:「我錯了,放手……放手,啊!我親你,我親你總行了吧?」

  季燕然虛偽推脫:「那多不好意思?」

  雲倚風被他牢牢制住,深刻體會了一把「我為魚肉」的感覺,顫巍巍道:「求王爺,就讓我親一口吧。」也不知被按住了哪個穴位,渾身那個酸麻啊,眼淚層出不窮往外冒,囫圇話都說不出來一句。李珺恰好在門外路過,腦補了一下「雲門主痛哭哀求七弟,只求能親他一口」這種畫面,覺得十分驚悚,於是趕緊晃晃頭,一溜煙走了。

  季燕然拍拍被子上趴著的人:「心情好些了嗎?」

  雲倚風有氣無力:「好多了,心花怒放。」

  季燕然笑著抱起他:「待西南的事情解決後,我便陪你回一趟北冥風城,說不定還能再見故人。而且你這仙俠後裔的身份,聽起來可比羅老財主家的親戚要厲害多了,旁人只有羨慕的份。」

  雲倚風想了一會兒,問:「若見面之後,我爹娘執意要帶我回去苦修呢?」

  「那不行。」季燕然抱緊他,「修行哪有當王妃快活,跟著我,包你下半輩子吃香喝辣,綾羅綢緞穿不完。」

  雲倚風評價:「這種日子太土了。」

  季燕然親住他,順便含含糊糊哄騙:「不土,真的,不然再多給你弄幾幅字畫掛著。」

  原以為是忠烈後人,沒想卻是個出生在茫茫風雪中的小仙人,怎麼說呢,更招人疼了。

  季燕然單手撫住他的臉頰,吻得動情而又熱烈。這強壯「美色」來得太過威猛且自覺,雲門主不得不暫時放棄傷春悲秋,氣喘吁吁與他翻來滾去糾纏半天,被親得暈頭轉向,連道:「好了好了,明天還要去軍營,睡覺。」

  季燕然笑著蹭蹭他的額頭,將人攬入懷中,有一下沒一下拍著單薄脊背。這段日子過得實在艱苦,連帶著本該繾綣纏綿的長夜,也缺了幾分悸動與情動,反倒變成依偎在一起的……怎麼說呢,頗有一些於沉浮風雨中,相依為命的滋味。

  雲倚風最終還是被他哄睡了,只是心緒依舊難寧,夢裡也刮著風,飄著雪。

  季燕然還在思索蛛兒所說的話。若雲倚風的父母皆為北冥仙侶,與盧廣原、與蒲昌、與所有的國讎家恨都沒關係,其實反倒是件好事。又想起江凌飛,心中暗嘆一聲,若他的身世也與這一切紛雜無關,便好了。

  不過話說回來,即便當真與謝含煙有關,能拿著摻有血虱的解藥給親生兒子喝,這親娘也實在蛇蠍過了頭。季燕然眉宇間有些愁緒,雖說血虱入體後,須得過上月余方能長為成蟲,而謝含煙手中有鬼刺,也理應不會讓江凌飛有事,但總歸是在心裡壓了塊石頭,想起當年於王城策馬觀花,飲酒比劍的恣意時光,更是徹夜難眠。

  ……

  地宮中,鬼刺正在痴迷地看著面前毒蟲,漆黑如炭、藍瑩瑩的、紅色的、還有銀白的光,西南,西南可真是個好地方啊。

  鷓鴣不滿道:「大梁軍隊已經研製出了治療瘟疫的藥,神醫卻還待在這裡,成日裡不知在搗鼓什麼,先前你我可不是這麼說的。」

  「首領慌什麼。」鬼刺笑得古怪,「現在我手裡這些東西,那才是真的稀罕貨。」

  鷓鴣往瓷盅內看了一眼,咂舌:「這是?」

  「這都是好東西。」鬼刺幽幽道,「首領且放心吧,就算那位大梁的王爺,能逃得過瘟疫,逃得過血虱,也斷然逃不過這些寶貝。」

  另一頭,江凌飛在固定服下療傷藥物後,便渾渾噩噩睡了一覺,醒來卻發現手腳皆被縛,內力也化了七八成。謝含煙坐在床邊守著他,依舊是那雙飽含怨恨的眼睛,鬢髮染上灰白,歲月如刀,仇恨亦如刀,生生將昔年名動天下的美人,雕刻成了現如今這副模樣。

  江凌飛臉色灰白:「娘親又想做什麼?」

  「你既不願對季燕然下手,我也不勉強你。」謝含煙用絲帕輕輕沾去他額頭冷汗,「但我籌謀多年,也不會放任你破壞整個計劃。那半瓶解藥之後,蕭王府予你的恩情便已還清,以後便安心在這裡休養,不必再管外頭的事情了。」

  「娘親!」江凌飛撐著坐起來,「放了梅前輩。」

  「他本就在大梁軍營里,不用你操心。」謝含煙冷冷打斷,拂袖離開了臥房。

  江凌飛粗喘兩聲,又頹然疲憊地倒回床上。

  得想個辦法出去了,他想。

  ……

  胖貂正蹲在桌上,懷抱一根青筍,啃得汁水四溢,搖頭晃腦很是陶醉。

  雲倚風用指尖輕觸它的光滑皮毛,正在出神想心事,就聽外頭有人道:「王爺!」

  「王爺剛服下藥,正在運功平氣。」雲倚風打開門,「有事?」

  「是。」守衛雙手呈上,小聲道,「林副將從西北送來了一封信。」

  一封與故人舊事有關的信。

  這下,季燕然也顧不得梅竹松的醫囑了,披著衣服下床,拆開草草看過一遍,林影在信中提到,自己已在西北阿勒山一帶,打探到了昔日玄翼軍的舊部的線索。說明先前眾人的推論成立,當年的確曾有一小股軍隊,脫離大軍私自西行,至於這西行究竟是為執行任務,還是臨陣脫逃,得找到當事人後,方能有定論。

  「我猜八成是臨陣脫逃。」雲倚風道,「因為在蒲先鋒學會製造茲決後,玄翼軍的作戰地點一直偏向國境南域,沒有一場需要到西北求取援軍。」

  季燕然笑道:「記得這般清楚?」

  「那是。」雲倚風勾住他的肩膀,「將來王爺大勝,於軍中設宴時,我也是要一道喝酒烤肉徹夜長談的,自然得多背幾場戰役,免得被人瞧不起。」

  季燕然握住他的手:「去喝幾杯可以,徹夜長談不准,喝醉更不准。」畢竟自己手下那群痞子,作戰時自然一等一勇猛,戰後可就都是嘻嘻哈哈沒個正形了,爛醉如泥時,什麼渾話都說得出口,他不捨得讓自家心肝去聽下|流葷段子。

  雲倚風道:「見識一下也不行嗎?」

  季燕然拒絕:「不行。」

  雲倚風將臉湊近,表情很是無辜:「但我真的好奇。」

  季燕然問:「你扯領子幹什麼?」

  雲門主答:「美人計。」

  俗語有云,英雄難過美人關,更何況這美人除了美,還很主動熱情,生生將領子扯開大半,露出一片雪白的脖頸與胸膛來,活色生香。

  季燕然哭笑不得:「好好好,你贏,我答應便是。」

  雲倚風心滿意足系好衣領,打發他繼續回去運功,自己則是抱著貂去隔壁找殺手,誠懇道:「蛛兒能主動說出我的身世,還得多謝暮兄。」

  暮成雪與他對視:「那雲門主覺得,自己的身世值多少銀子?」

  「大家都是朋友,談錢多生疏。」雲倚風將胖貂遞過去,面不改色道,「不如我親手為暮兄煮一鍋黨參天麻黃芪當歸紅棗枸杞燉……青菜,聊表心意。」原本是想說烏雞的,但幸好及時想起,殺手吃素。

  暮成雪胃裡不自覺翻湧起來。

  他說:「你給我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