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季燕然與雲倚風便離開了山莊。整座丹楓城都能算作江家地盤,自然有人及時向江凌旭匯報了兩人動向,說是回客棧休息片刻後,又吃過午飯,便出城了——三少爺親自送出去的。
「那凌飛呢?」江凌旭問,他昨晚一夜沒睡,現在正頭昏腦漲得厲害。
下人答道,三少爺送完客人後,就獨自回來了,此時正在煙月紗中小憩。
「大少爺,我們可要暗中盯著蕭王?」
江凌旭聞言陷入猶豫,季燕然身份特殊,他不得不多留幾分心,而身旁那個風雨門門主,也是個能通天曉地的主。盯這二人的梢,能不能成功是一回事,若被發現,豈不是白白惹來一身腥臊。
但在這種時候,任何一個小小異常,都有可能會引起掌門之位的變化,他又不得不防。
思酌片刻後,江凌旭叫過下屬,在他耳邊低語幾句。
……
而與此同時,雲倚風正在問:「你說我們這一進一出,會不會讓那位江家大少爺坐立難安?」
季燕然道:「有可能。」
先是跑去別人家中,翻舊琴翻到半夜三更,然後又匆匆出城,一路策馬向南。不管怎麼看,這沒頭沒尾的舉措,都很像是一場有預謀、有目的的秘密行動,時間還安排得挺緊湊,與掌門之爭的風聲鶴唳頗為相配。
雲倚風笑道:「誰會想到,我們就真的只是想修修舊琴、賞賞江南呢。」
紛爭太多,人心便也跟著複雜了。再聽不懂松沉悠遠的琴、看不明日出江花的景,白白辜負這明媚盛夏、大好光景。
天高氣爽,連帶著飛霜蛟的腳步亦輕快不少,再不似在西北時緊繃如弓弦,四蹄沒入碧綠淺草中,留一路繽紛花香。蒼翠城,蒼翠城啊,這個時節,白牆黑瓦的小城已經被雨絲浸透了,小巷幽深曲折,青石板上生出細細苔蘚,若不小心踩到,便會滑一個趔趄,壓斷牆角一片黃白相間的野花,驚飛蝴蝶翩翩。
若是讓酸兮兮的文人來寫這一幕,便會說成於夏意微醺時,翹腿獨眠繁花叢中,醒時滿袖紅泥,滿目落英——至於摔倒時疼不疼,有沒有啃一嘴泥,那是一定不會寫的啦,廣袖帶風的大才子,怎麼能承認自己摔了個大馬趴呢?
但其實還挺疼的,即便是武功高強如雲門主,也難免齜牙咧嘴,捂著膝蓋坐在一堆飛紅殘花中,眼淚都要飆出來。
季燕然只去問了個路,回來就見他摔得一身狼狽,旁邊還站了個嬌滴滴的小姐,正在含羞帶怯地命丫鬟去將公子扶起來。江南水土養人,漂亮姑娘自然多,眼睛大,皮膚又白——反正肯定比蕭王殿下要白。
季燕然靠在牆上,微微挑眉。
雲倚風笑著說:「我朋友來了。」
小姐與丫鬟一道看過來,心想,這個朋友也好生英武呀,像是戲文里的大將軍。
季燕然扶著雲倚風,道謝後一起離開。
小姐戀戀不捨盯著兩人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見了,方才收回目光。
丫鬟說:「呀!這花上怎麼有血?」
白色花瓣上,噴濺猩紅點點,被風吹得滑出一道細痕,滴落在地,連泥土也是褐的。小姐也被嚇了一跳,不敢多待了,匆匆忙忙跑回家中。
季燕然在蒼翠城裡買了處宅子。
選在最安靜的巷道深處,院中一株繁茂大樹,蓬勃的綠冠上,落滿了嘰嘰喳喳的鳥雀。日頭被雲霧一遮,被樹一遮,被窗紗一遮,落在屋裡時,就只剩下很淡的一層金色——冬是肯定不會暖的,但夏涼是真涼。四五月的天氣,夜晚歇息時還要蓋厚被。
雲倚風睡得舒服極了,日上三竿仍不願起床,最後還是鄰居送來一鍋噴香的粽子,方才將他騙出臥房。
季燕然道:「原打算弄些粽葉糯米回來,與你一起包。」
雲倚風吃驚地想,是誰給了你這種勇氣。
「江大哥那頭怎麼樣了?」他將手洗乾淨,幫著取出碗盤,「端午將至,按照江湖傳聞,江家該推選新掌門了。」
「沒問,不過我猜這掌門的推選八成要延後,否則凌飛多少也該送來一封書信。」季燕然手裡忙活著,「赤霄有下落嗎?」
「嗯,有。」雲倚風撿了根排骨吃,「暮成雪本就有良駒『飛鶴』,比赤霄還要跑得更快些,他又總是四處漂泊,牽著小紅不方便,便將它寄養在了洛城羽家,我已經命清月去訛,不是,去討要了。」
照此來說,只要貂再長大一點,吃胖一點,胖到影響殺手行動,不得不寄養時……嗯,挺好。
粽子有甜有咸,甜的加紅棗,鹹的是蛋黃臘肉。隔壁嬸子挺喜歡雲倚風,所以肉也加得格外多,吃一口不夠,吃一個齁得慌,各分一半剛剛好。
酒里也浸了青梅,酸酸澀澀。院中開著滿架薔薇,有詩云,綠樹濃陰夏日長。
粗略一算,兩人已在這座小城裡住了十餘天。
雲倚風心想,夠了。
曾無數次出現在夢裡的江南水鄉,這回終於被切實地握在了手中,有這半月的恬淡靜謐,竹露荷香,晚晚被他擁入懷中,聽耳邊情話低啞,此生也能勉強算得再無遺憾。
吃罷粽子,雲倚風將碗盤收進廚房,而後便虛情假意道:「我洗我洗。」
季燕然道:「好。」
雲倚風:「……」
季燕然笑著將他拉到跟前,在那殘餘蜂蜜甜的唇上親了一口:「去屋裡歇著吧,我收拾好便帶你出去逛。」
小兩口是來過安靜日子的,所以也沒有請丫鬟僕役,像洗碗這種重大家事,理所當然就落在了蕭王殿下頭上。其實雲門主也是洗過一回的,但他那天一共洗了八個盤子,八個都磕出三角豁口,次日擺在桌上時,宛如丐幫設宴。
雲倚風道:「哎呀。」
季燕然道:「你故意的。」
雲倚風矢口否認:「沒有沒有。」
而現在,蕭王殿下已經能很熟練地洗碗了。
雲倚風在屋裡泡好碧螺春,又取出了紙和筆,先隨便抄了幾首前人舊詩,堆放在桌上做遮掩,而後才嘆一口氣,盤算著要寫些什麼……叮囑。
雖無遺憾,但他還是有許多牽掛的。比如說清月和靈星兒的婚事,按照自己目前的狀況,怕也回不了春霖城了,便提筆嘮叨囑咐,清月啊,你不能虧待星兒,她已經被我慣壞了,將來你也要繼續慣著,讓她一直這麼驕縱可愛。有朝一日生了孩子,千萬記得告訴為師。至於風雨門呢,你想發揚光大也好,想繼續低調隱於山間也好,都行。但若你想發揚光大,便需要同江家搞好關係,我琢磨著黎青海的武林盟主也做不久,他那個人,上位全靠年齡與資歷,新一批的後起之秀一起來,就沒那老頭什麼事了,所以你不必費心籠絡。
又寫,星兒啊,我實在想不出來,你將來為人妻、為人母,會是什麼樣子,若生個漂亮女兒呢,寵一些就寵一些了,倘若生了兒子,還是要嚴厲一點的,不然會變成混世魔王。
雲倚風單手撐著腮幫子,繼續冥思苦想。在風雨門時,他雖為掌門,但卻是個散漫隨性的掌門,說出的話經常將下屬氣個半死,連吃藥都要靠大徒弟滿山追。所以此時一旦慈祥深沉起來,就憋得很費勁了。
但費勁歸費勁,要說的話還真不少,除了清月與靈星兒,還有王城裡的老吳與老太妃,宮裡的惠太妃,平樂王,江三少,梅前輩,李璟,連逍遙山莊的甘勇前輩與章台莊的章銘大哥,所有曾對自己好過的人,他都想一一道別。
而最不舍的,自然就是……雲倚風手下一頓,拖出粗粗一團墨痕來。光是想一想要親筆寫一封遺書給他,便覺得心中酸脹,如有一把泡了醋的小刀,正細細割下一片又一片的肉來,疼得整個人都傻了。
季燕然剛將一筐黃杏洗乾淨,就見一道白影飄了出去。
「雲兒?」
「我去買點熏魚!」
聲音挺大,惹得街坊鄰居都笑了,都說那位白衣公子看著不食煙火,可當真是愛吃魚和肉,又一天到晚懶洋洋的,像只富貴人家養的雪白波斯貓。
雲倚風一路出了城,跑得有些跌跌撞撞,最後幾乎是撞開了面前半扇木門。
梅竹松正在院中曬藥草,被這「轟」一聲嚇了一跳,又被滿頭細汗的雲倚風嚇了第二跳。
「這是怎麼了?」他趕緊將人扶到桌邊坐下。
「心口疼。」雲倚風唇色發白,強撐著問,「是毒入心脈了嗎?」
梅竹松握住他的手腕,試了片刻後道:「我先替你扎兩針,歇一陣會好許多。」
雲倚風點點頭,又問:「我還有多久?」
梅竹松心下不忍,卻也不能再瞞,便道:「……月余。」
雲倚風沉默許久,說,嗯。
又說,多謝前輩。
銀針刺入穴位,渾身果真便舒服了許多。雲倚風趴在鬆軟的塌上,昏昏沉沉睡了一覺,醒來時,外頭已是漫天夕陽,金的紅的擰在一起,壯闊恢弘。
季燕然正守在床邊,身形逆著光,看不清臉上是何表情。
雲倚風:「……」
「我餓了。」兵法怎麼說來著,先發制人。
季燕然將他抱進懷裡,抱了好一會兒,方才啞聲問:「舒服些了嗎?」
「好多了。」雲倚風笑,扯住他的衣袖,「走,我們去吃小酒館,不帶梅前輩。」
小酒館不小,是城裡最大的一座酒樓,熏魚很好吃,鴨肉也不錯。兩串紅燈籠掛在圍欄外,被風吹得晃晃悠悠,溫情脈脈。
雲倚風翻看菜牌,時不時問小二幾句,今日有沒有新鮮的白蝦,有沒有新鮮的蓴菜,哦,最後一筐河蝦剛剛被王老爺點走了啊,那你去廚房看看上沒上菜,若是還沒送走,就偷偷給我端來,放心,王老爺沒我有錢有勢。
小二被逗得直樂,也配合地壓低聲音:「行,我這就去給公子瞧瞧。」
他說完轉身,還沒來得及下樓呢,旁邊桌卻已經有人站了起來,朗聲笑道:「雲門主想吃蝦,只消說一聲便是,我這恰好有一盤,剛剛才端上來,若不嫌棄——」
雲倚風打斷他,誠心實意道:「還是有些嫌棄的。」
作者有話要說: 血靈芝就在這一卷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