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傅景林的死亡並不是什麼機密事件,只是被盛世公司費勁心力壓了下來,未見媒體報導,自然也乏人問津。

  傅寒洲親自動手,與口口翻閱醫療資料庫,通過內部接口看了一下當時的診斷。

  「心臟驟停」即「心源性猝死」,也就是人們常說的「猝死」。

  兩年前,傅景林在盛世公司遊戲項目組任職,接入尚未完成的《盛世江湖》早期版本,和同事們一起進行測試。

  他是突然毫無徵兆地發生了心臟驟停的症狀。

  從監控錄像上來看,當時工作室內幾乎所有人都戴著VR眼鏡,根本看不到傅景林的昏迷。

  心臟驟停的死亡過程非常快。

  傅景林在短短几分鐘內經歷了急性呼吸困難、全身性抽搐和瞳孔散大……

  在得不到有效救助的情況下,他的身體癱軟在了遊戲倉內。

  然後是突如其來的,工作室內火警系統被觸發了,將所有人驚醒並且彈出了遊戲。

  之後才有人發現傅景林的異狀,立刻驅車將他送往醫院。

  但是,救治來得太慢,傅景林的中樞神經系統已經收到了永久不可逆的損傷。

  他在醫院的最後幾天裡,表現為一個全身癱瘓、無法言語的病人,雙眼斜視、嘴角歪斜。

  雖然好像不停想說些什麼,但沒什麼人願意去分辨。

  傅景林最終死於術後感染。

  當時有相關部門的人來看過,定性為「加班猝死」,便走掉了。

  而盛世公司因為害怕他的死亡會對即將發行的遊戲產生不良影響,因此輕描淡寫地掩蓋過去了。

  如今案卷已經封存。

  傅寒洲面無表情地蜷動手指,將監控錄像倒回去,重新看了一遍。

  他看得非常仔細——

  傅景林人在遊戲倉中,臉上突然出現了一個驚訝的表情,只有短短半秒鐘,然後便開始了急迫的喘氣過程,但好像仍然喘不過氣來。

  再然後,他開始渾身抽搐和掙扎,眼球急速充血,面容看上去痛苦而駭人。

  這個階段上,他還是有意識的,痙攣的五指伸向身邊想要求助——然而,身邊的同事還沉浸在虛擬的世界中,對他的痛苦一無所知。

  於是,經歷了一段絕望的求援和漫長的瀕死過程後,傅景林最後還是死了。

  傅寒洲又將監控看了一遍,突然發現了什麼,心中一動。

  他將錄像關上,向口口確認:「已經確定生物性死亡?」

  口口說:「是的,主人,不是植物人的那種哦,死的透透的了。」

  傅寒洲沉思了一下,說:「你說,他們工作室的內部測試,是讓策劃作為玩家登陸,還是可以做NPC?」

  口口說:「常規流程肯定是作為玩家來體驗呀!但是,像傅景林這樣的大變態,說不定真的會在測試的時候動手腳,自己去做點別的什麼……」

  傅寒洲聽了,短暫地笑了一下。

  他已經知道了。

  作為玩家登陸的話,死亡也不過是重置一下帳號而已,這是遊戲已有機制;

  但是,NPC是沒有重生的機會的。

  如果作為NPC死亡,那麼生理上也會出現一樣的死法。

  但是,話又說回來。

  兩年前的時候,又有誰知道傅景林可以作為NPC登陸呢?

  傅景林處處遮掩、小心翼翼地做出來的計劃,果然很成功。

  成功到,他已經死了,都沒有人知道他可能的死因。

  「『加班猝死』嗎?」傅寒洲道,「太便宜了。」

  口口說:「盛世公司沒有賠一分錢誒!因為他好像沒有遺產繼承人!」

  傅寒洲:「哦?他的情婦呢?」

  口口說:「他們沒有結婚,也沒有同居,沒有任何法律上的關係,可能是怕她覬覦自己的財產吧。反正,傅景林的葬禮都是公家辦噠。」

  「死有餘辜。」傅寒洲嗤笑了一聲。

  他不準備將傅景林之死的疑點上報。

  因為這「疑點」,他看得很痛快。

  接著,傅寒洲重登遊戲。

  他將之前的「琴劍雙絕」任務流程全程錄像了下來,以備之後尋找線索。

  此時,他已經發現了之前沒有看到的細節。

  傅寒洲道:「口兒,他在和誰說話?」

  視頻中,大月氏的皇帝分明仰頭看著天空,卻蠕動嘴唇,無聲地說了幾句似乎無關緊要的話。

  「中午了嗎?……知道了……我馬上能搞定。」

  這不像是自言自語,更像是問答一般。

  再看傅景林死亡的錄像。

  最後一秒,能看到辦公室內,火警被毫無預兆地觸響了。

  「什麼情況下,他會對著空氣說話呢?他不在遊戲裡的時候,大月氏的皇帝又是誰呢?一個人怎樣才能瞞住身邊所有人,一人分飾兩角……」傅寒洲喃喃自語,「呵,口兒。」

  口口:「w(Д)w哇!」

  傅寒洲:「是的。傅景林雖然死了,但看樣子,還留下了一個麻煩。」

  ……

  傅寒洲退出副本後,遊戲內的天色已經接近透亮了。

  原本NPC的思維中都被植入過相應的暗示,不會對玩家進出副本、死而復生等現象產生懷疑。

  但此刻後山上,李星殊和應龍城似乎若有所覺。

  傅寒洲說:「我已經完全明白了當年的真相,李老前輩是無辜的。」

  蒙面的李星殊自嘲地笑了一聲:「如果一個號稱天下第一的男人,連自己心愛之人都無法保護,連自己手中的劍都被折斷……富有天下,卻一事無成,辜負所有人的信任,這也算是無辜嗎?」

  傅寒洲道:「至少,你應該告訴姬深月。」

  驟然聽到這個名字,李星殊的手指微微顫抖著。

  半晌,他啞聲道:「多情還似無情,相見不如不見。」

  一線曙光透過繁茂枝葉,落在李星殊雪白的鬢髮上。

  他像突然驚醒一般躲開了它,仍站在影子裡,說:「我該走了。如今你已經看得清楚明白了,自然也知道,這樁案子不論怎麼查,都不會有好的結果。還不如像如今這樣,讓天下的流言蜚語,都集中在一個人的身上。」

  「不。」

  傅寒洲上前一步,淡淡地說道:「你想要他們放過我們,他們未必肯。你想要我放過他們?我也不肯。」

  李星殊眯起雙眼,有些不適應地看著傅寒洲。

  四目鬼面具鮮紅而張揚,卻是完全裸露在驕陽里。

  傅寒洲突然問:「李星殊這些年隱居東平府,是不是在暗地裡守護著大周皇陵?」

  李星殊道:「……那是他的事。」

  「那確實是他的事,但我需要他幫我一個忙。」傅寒洲眼中掠過一抹暗芒,「我需要他以他『李星殊』的名義,遞帖來拜訪蒯下書院。但是,在來書院之前,他還要去一趟皇陵。」

  李星殊怔了一下,並未理解傅寒洲的布置。

  但應龍城若有所思道:「你懷疑有人暗中跟蹤書院之人,想要阻撓我們查證三水公案?」

  「我不是懷疑,我是確定。」傅寒洲道,「這個人隱藏極深,數十年如一日地,貫徹著一個死人的執念。他想要替那個死人報仇,所以,才會孜孜不倦地與大月氏的王太后為敵;所以,他要繼續污衊李星殊的清白,不能讓世人懷疑三水公案中的另一個主角;也所以,他會千方百計地與我為敵……」

  「——林雪岸。」應龍城道,「你和他還有淵源?」

  「我和他沒有淵源,但我和他的主人有。」傅寒洲看向李星殊,「你知道後者是誰。」

  李星殊沒有說話。

  傅寒洲又說:「現在,我也有很多疑慮,很多設想,需要在林雪岸的身上證實。所以我需要李星殊的幫助——要不要按照我說的做,隨他的想法。」

  李星殊安靜了很久,卻突然問了一個毫不相關的問題。

  他問:「姬深月,現在過得好嗎?」

  「她過的很好。」傅寒洲淡淡地說,「她吃下忘憂蠱,忘記了當年一切不愉快的事情。大月氏的皇帝已經死的不能再死。如今她遠在西域,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比你要好一千倍一萬倍。」

  聽到這樣的回答,李星殊似乎連呼吸都停了。

  良久,他露出了苦笑,說:「這樣嗎?我竟然不知道我心中究竟該歡喜,還是該難過……」

  「如果我說我是騙你的呢?」傅寒洲突然又說,「如果我說她過得不好,還想知道當年的真相,也想找回她失去的一切,你又能如何?你不是『一介廢人』嗎?」

  李星殊又沉默了一會兒,道:「是啊,二十年音書,三萬里塵土。終究還是錯過了……」

  「隔卻山海,又如何?音訊斷絕,又如何?」

  應龍城突然道。

  劍光突如其來,卻燦若星辰。

  應龍城將手中天問出鞘,竟不由分說地向李星殊刺去。

  李星殊猝不及防之下,抽身暴退。

  但天問劍刃如影隨形,眼看就將觸及他的咽喉!

  情急之下,李星殊袖手一展,磅礴內勁一卷,將那柄天問斷劍抓在掌心,抵住了近在咫尺的劍刃。

  兩位大宗師的交手,快如電光石火,一觸即分。

  應龍城冷冷道:「你心中仍然有劍,何談『廢人』;你心中仍然有她,何談『錯過』?」

  李星殊手持天問斷劍,愕然抬頭。

  應龍城的劍意撲面而來,卻如江河倒卷,不傷他分毫,只將整個天地都轟然搖撼。

  「三萬里塵土,那就從頭走起;二十年音訊,那就從頭彌補。」應龍城說,「我是靈州歸劍客,若是錯過了我的贈劍人,即便還劍峰上一等六十年,又有何妨?縱使山無棱,未敢與君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