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岸自然沒有那個能力來抓劍神。
應龍城之所以不在書院,是因為江南紅蓮塢已得到了消息,紅蓮老人親自趕到,邀請劍神於碧桃山上一敘。
紅蓮塢雖是江湖門派,卻隱居多年,不問世事。
紅蓮塢中弟子有接近八成都是女子,由年近一百歲的紅蓮老人主持,講求弟子之間情同家人、相互扶助。
大約三十年前,紅蓮塢名噪一時。
只因老人欽定的繼承人,與還劍莊主兩情相悅,一意要嫁入還劍山莊。
——她便是應龍城的生母,世稱「舜華夫人」。
英雄美人,十里紅妝,算得上一時佳話。
又有誰能料到,舜華夫人出嫁不過三年,便在病床上抑鬱而終。
而後就是還劍莊主傳劍於尚且年少的應龍城,自己則飄然江湖外,再無蹤跡。
紅蓮老人痛失繼承人,從此與還劍山莊斷開聯繫,數十年不復再見。
即便應龍城每逢春秋、清明等節日,依然向紅蓮塢備上節禮,也不能尋得老人的諒解。
——她知道應龍城本人對紅蓮塢並無虧欠,但情感上卻依然不願見他,既是因為不願想起上一任還劍莊主,也是害怕憶起舜華夫人,令人不免心痛。
時隔多年,紅蓮老人還是被最近的江湖傳言所驚動,親自離開江南,來到了湘洲地界。
她一如既往,並不見任何人,只自顧自向劍神投遞名帖,邀他上山。
時正春深,碧桃山上罩著一層春風細雨,朦朧間已見萬紫千紅。
碧桃淺深處,青溪深淺流。
雲樹簇擁里,一剪小徑幽。
紅蓮老人選擇這樣一個僻靜地方,自然是不希望有人前來打擾。
但是,傅寒洲還是悄悄地來了。
他武功臻至化境,自然不擔心會被守衛發現,只在樹枝間穿梭,遠遠地看著遠處的兩人。
碧桃山上有一處賞花小亭,這時已經被紅蓮塢中弟子打掃乾淨,掛上了輕紗,以阻止細碎花瓣飛入其中。
亭中石凳上,正坐著紅蓮老人和還劍莊主。
二人正在對坐飲茶,都有一種相似的清貴氣質。
紅蓮老人雖是鶴髮雞皮的百歲老人,但蒼蒼白髮整齊挽起,以數支菡萏髮釵點綴,顯得精神矍鑠。
應龍城坐於一側,人如玉像一般挺拔,眼若寒星,黑髮垂懸,形成鮮明對比。
此時,傅寒洲剛到。
應龍城耳尖微微一抖,已經是察覺到了不遠處的動靜。
紅蓮老人正說道:「……情之一字,最是熬人。你還劍山莊修的是無情道,練的是無情劍,老身早已見識過了。」
應龍城抬眸道:「劍是無情劍,人未必是無情人。」
紅蓮老人「呵呵」地笑了一聲,站起身來扶著自己的桃木拐杖,似嘆息又似斥責地喟嘆一聲,說:「當年你父親遠赴江南,來求取我的阿茹時,也說過差不多的話!」
應龍城垂目不語。
以他的教養,並不願意此時面對外人,議論自己已故的長輩。
紅蓮老人卻又嘆了一口氣,說:「老身聽人說,你被魔門妖人控制了;可我又聽人說,你已經堪破情關,即將破碎虛空;還有人說,你身中蠱毒,命不久矣……」
應龍城道:「俱為謠言。」
「只是當局者迷啊!」紅蓮老人拄著拐杖,看著簾幕外道,「就像這山巔上的桃花,將開未開的時候,誰能說它是深紅淺紅?而你還劍莊主劍法如神,誰又能說你究竟有情無情,究竟是不是為人所迷?」
老人話音剛落,突然他們見到,涼亭外飛花無限。
碧桃山上奼紫嫣紅,好似突然間活了過來,化為一片密集的花雨,在空中盤旋。
那當然不是飛花成了精。
而是蓮花塢的弟子們,突起發難。
蓮花塢以女子居多,精通暗器、陣法,此時就結成聞名於江湖的「朝開暮落陣」,將應龍城團團包圍住。
暗器形狀恰似花瓣,在漫天香風當中隱蔽,令人防不勝防。
埋伏在旁邊的傅寒洲也吃了一驚。
他本以為周圍這些女弟子都只是來驅逐外人的,卻沒想到她們竟然敢對劍神動手,而且如此猝不及防。
但女弟子們等級都只有50級上下,即便再來一百人,也不是劍神的對手。
應龍城人端坐於涼亭中,仿佛察覺不到周遭殺機一般,自顧自飲了一口茶,低低地重複道:「『為人所迷』……」
他放下茶盞,目光渺然看向花海之中。
潛藏在綠葉繁花中的傅寒洲,就這樣與他對視了短短半秒,不由微微一笑。
應龍城嘴角一翹,隨後驀然出手,握住一旁天問。
神劍出鞘,剎那間華光萬丈!
朝開暮落陣法催生著桃花迷障,女弟子們宛如林中仙子一般先後出現,以精妙暗器施以襲擊。
暗器形成花雨,向劍神急速飛旋。
而天問正是一場不解風情的料峭寒雨,將花瓣盡數打濕,擊落進泥土中。
勁氣四散之中,涼亭上輕紗不住向外曼舞。
面對漫天暗器來襲,應龍城竟身形不動,就立在其中,劍氣縱橫中將暗器盡數擊落。
陣法再轉,蓮花塢女弟子們眼前暗器不能奏效,竟親身上前襲擊。
數支軟劍一齊上陣,於繁花間展開了劍鋒。
而應龍城人在狹小空間中輾轉,身形翩然好像一隻白鶴,與無數劍鋒擦身而過。
他手中天問一轉,湛然劍光縱橫而過,幾乎給人一種割裂了整個涼亭的感覺。
天問的劍尖,一一在來襲者的眉心處一點,留下一道驚鴻過隙的亮光,也給人一種「吾命休矣」的感覺。
女弟子們驚惶後退之後,都不由摸向自己的眉心,卻發現分毫無損。
劍神只是以這種方式,輕描淡寫地教她們知難而退。
未達先天之境的人,哪怕再來百萬雄師,只怕也摸不到劍神的一片衣襟。
而應龍城不殺她們,也是因為她們同樣未動殺念。
在這場交鋒過後,數息之間,天地間都沒有動靜。
直到一陣春日的微風自山頂下來,吹拂過林間。
周遭突然簌簌而響,無數桃樹上的繁花剎那而落,漫天翩躚。
劍神的劍氣雖沒有傷人,但竟將無盡桃花都擊落了。
花雨之中,香氣撲鼻。
傅寒洲伸出手便到了兩片桃花瓣。
他看應龍城沒有危險,便繼續在旁邊偷聽。
而紅蓮老人看著這一幕,緩緩道:「收放自如,生殺予奪,好一個無情劍……老身見過天問,卻未曾見過這柄神劍如此多情的時刻,看來,你確實已經練到了天問第十二篇。」
應龍城道:「天問是否多情,外人又如何得知?我心中知曉,我心中之人也知曉,那便足矣。」
聽到這裡,傅寒洲左右看了看,生怕被人看到自己。
還好,他藏得夠隱蔽,可以放心臉紅。
這時,紅蓮老人又說:「天問,天問……如今還劍山莊做得一副不染凡塵的樣子,幾乎讓人忘記了,前朝更替之時,它也曾經飲過成千上萬人的血……」
應龍城淡淡道:「當年亂世之中,又有什麼對錯可言。前朝末期,先天劍骨一族已逐漸沒落,人力衰微,再無能力鎮壓動亂。其族長不惜割肉裂骨、自取劍骨,傾全族之力打造出天問,交託於應氏先祖,為的正是不惜一切代價,終結那個亂世。」
紅蓮老人道:「可笑傳言流傳至今,倒成了『仙人授劍』一說。」
應龍城說:「可見眾口鑠金、以訛傳訛之謬。」
紅蓮老人再次嘆了口氣,拄拐慢慢地行走,緩緩說道:「想不通啊,老身想不通,你們這些姓應的,究竟是痴情種子,還是絕情劍客?當年應氏先祖也是這般,以他當時的勢力,即便想要做個皇帝,也沒有不可,可他偏偏選擇還劍於先天劍骨的族人……哪怕等了數十年,找了數十年,從一個風華正茂的劍客,硬生生在還劍峰上老死,最終還是沒有等來能歸還天問的那個人。」
應龍城淡然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紅蓮老人已走到劍神身後,閉目道:「老身不知你心中何求,只是希望……江湖中萬萬不可多出一個劍法如神的魔頭來,否則貽害無窮啊。」
「前輩自可放心。」應龍城道,「他——」
話音未落,卻見紅蓮老人驀然睜開雙眼,精光一閃而逝!
從紅蓮老人的口中、手中和耳後,猛然都射出花型暗器。
一共五隻暗器,都快如赤色流光,剎那間就向著劍神背後飛射而出。
不遠處,傅寒洲眼見此情此景,忍不住出聲提醒道:「小心!」
卻見天問倏然出鞘。
應龍城的運劍渾如一體,劍氣卻如紅蓮一般劃分五瓣,剛剛巧將所有的暗器準確擊落。
雙方宛如排練過的餵招一般,有種說不出的和諧感。
暗器掉落在地上,傅寒洲才看到:這是五片真正的花瓣。
紅蓮老人並沒有偷襲劍神的意思,花瓣上的勁力也只夠飛射出去。
這倒像是……打草驚蛇。
紅蓮老人的目光已經順著聲音,看到了暗處的傅寒洲。
她呵呵笑道:「我還當你一直在看什麼呢……果然是這兒還藏了一個年輕人,看來,他就是你的『內人』了。」
「咳咳!」傅寒洲低頭咳嗽起來。
這時,劍神已彎腰拾起了地上的一片花瓣。
這是一片紅蓮的花瓣,被很好地保存下來,剛剛還點綴在紅蓮老人的白髮間。
應龍城捻動花瓣,若有所思。
紅蓮老人目光悠遠地望向遠處,說:「當年你父親來的時候,我也是用這一招試他……這一招叫做『飛花逐流』,所有弟子之中,就屬阿茹學得又快又好。後來她嫁去了還劍山莊,她說她的丈夫愛極了她摘葉飛花的模樣,為她創出兩式劍招,就叫做『飛花式』、『逐流式』……」
應龍城道:「我方才所用便是『飛花式』。」
怪不得,花瓣與劍招如此巧妙地應對,仿佛是相扣的五指。
紅蓮老人想必是想起了舜華夫人,目光中多了幾分悲愴與遺憾,最後輕聲地嘆息說:「你能以天問劍對敵,卻不傷人分毫,已不是無情劍道。以你的劍道天賦,已經是勝過了你父親,也輪不到老身來過問你接下來的路了……唉,你們走吧。」
老人的聲音漸漸暗淡下去,隱沒在了幽林之中,她也不再看任何人了。
傅寒洲看了看應龍城,後者道:「下山吧。」
兩人離開涼亭,沿著小道向外走去。
一路上,紅蓮塢的諸多女弟子不再結陣,而是站在道邊,一會兒看看花,一會兒忍不住偷看他們。
剛才偷看太久,傅寒洲的肩上、發上,不覺間落了許多花瓣。
他並不自知,只顧回頭看著劍神,笑道:「你的劍法越來越收放自如了,真的一個也沒有傷到,怎麼做到的?」
應龍城偏頭凝視他片刻,答道:「心中有你,萬物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