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天殺的浮沉閣

  在亂劍刀影之中,陶眠的臉被映得淨白。

  他永遠是不被凡塵侵害污染的懸月淨雪,榮箏握住那截樹枝,那仿佛是救命的稻草,將她一次又一次從舊時的泥沼拖出。

  「小陶……」

  「本來是打算由著你發發脾氣,」陶眠扶住徒弟沒有傷的那邊肩膀,帶著她繞了個身,避開右前方的冷劍,「若是為師不許你出手,回去肯定又要使性子。」

  桃枝別開一柄長刀,精準地打在兩人的手腕。那兩個影衛不禁呼痛,看似輕飄飄的兩下,實則威力極大,他們甚至沒辦法握緊自己的武器,一刀一劍啪嗒兩聲掉落在地。

  「到時候飯沒人做,柴也不劈。咱們師徒二人只好乾耗著受冷挨餓,喝西北風。」

  仙人面對六影衛遠比自家徒弟從容,還能一邊閒侃一邊應付。

  「說好了不能過度使用靈力,今天的分量只有這麼多。再過了,你的傷口該疼了。等回山之後,可不能跟為師再鬧彆扭。」

  陶眠三下五除二,六個影衛瞬間被他打掉四個,只剩下兩個殘兵在蚍蜉撼樹。

  「不過今天趕巧,杜閣主親自來了。這樣吧,師父允許你跟杜閣主親切友好『交流』一下。畢竟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我桃花山離你們這閣啊樓的也蠻遠,過來一趟不容易。

  至於杜閣主,你呢,來都來了。騷擾我的那三十六次,也該有個說法。我陶眠不記仇,但我徒弟看不過去。你說是吧小花。」

  榮箏抿唇,看向杜鴻。

  杜鴻眼見他的影衛落了下風,似乎有點不敢置信。

  陶眠沒有錯過他的神情,笑了。

  「這不怪你杜閣主。我平時不在外面走動,對你派來的人也算客氣禮貌,沒要了他們的性命。濫殺無辜於我的修行無益,反而會折損修為。消除殺掉一個人的業障,需要我在山中清修許久。

  但這樣客氣著,也有不好的地方。好像所有人都以為能和本仙君打個平手了。這可不能夠啊,人還是要知道深淺。」

  陶眠的布靴踩在一個倒地暗衛的胸口,阻止他起身。手中的桃枝點在另一個的額頭,讓他不要輕舉妄動。

  「算來我與你沒有大的恩怨,但我的愛徒在你這裡受了不少委屈。她今天只想要那個罈子,你交來罈子便是。若是她想要浮沉閣,那杜閣主,對不住了,你得把命留在這裡才行。」

  陶眠的語氣輕飄飄的,像說今晚吃幾碗飯一樣自然閒適。

  「何去何從,杜鴻,小心斟酌。」

  杜鴻的冷汗順著後背流淌。

  他在妖境也算得上一方勢力,見過的形形色色的大妖不少,即將渡劫飛升的也不在少數。

  他也曾見過墮落的仙人。那些仙人受了天罰之後,大多變得頹喪無力,反而被妖魔馭使,根本沒有任何仙威可言。

  這是他第一次親眼見到全盛的仙。含霜履雪,威儀森然。

  哪怕平素再怎麼淡然隨性,那也是仙。

  是令他們這類妖魔又恨又嫉,卻不得不仰望的仙。

  榮箏最後成功帶走了藏有她師傅骨灰的藏玉壇。

  她沒有立刻要了杜鴻的性命。不是她心慈手軟,而是她用了別的辦法。

  她把和自己體內相同的蠱蟲下給杜鴻。

  她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不知道自己的性命何時會終結,永遠處在這種猜疑的惶惶不安之中,無藥可解但又不肯放棄地四處尋醫問藥,一次次地失望,一次次地無功而返。杜鴻,我和我師傅,還有沉硯嘗過的滋味,你也,親自試試吧。」

  她站起身,懷中抱著一隻青藍色的罈子,神情冷漠。

  離開閣樓之時,陶眠就抱著胳膊,倚靠在闌干那邊,向下望著紙醉金迷的賓客。

  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他含笑回望。

  「回山嗎?」

  榮箏點點頭。

  「回,但我還有一件事要做。」

  榮箏把藏玉壇放在芥子袋中,妥善保存。然後她把靈力凝結於指尖,繞著長長的樓梯下行,手指在木扶手上不停地畫著複雜的符號。

  陶眠走在她身側。

  「有關煙靄樓的事情,我沒有和小陶細說。那時覺得這段記憶實在是無趣,現在覺得說說也無妨。

  我被丟在煙靄樓時,身上那道致命的傷口尚未痊癒。我記得前一夜還躺在浮沉閣的病榻上,再睜開眼,就看見軟紅輕紗,來到了這煙靄樓。

  那時我還不肯相信,杜鴻就這麼放棄了我。」

  榮箏說,她小時候曾聽那些在任的影衛姐姐講過,影衛如果無法再勝任影衛,又很年輕,男人會被扔進銅爐煉化,女人會被丟到煙靄樓接客。

  有一任閣主說過,浮沉閣的影衛天賦異稟,學什麼都快。哪怕她們對這些事一竅不通,扔到房間裡觀摩一夜,也能無師自通。

  榮箏當時年紀還小,她對影衛的所有想像來自她的師傅。師傅像一隻黑色的雨燕,迅捷靈敏,再困難的任務都能出色地解決,回到閣中復命時又不卑不亢。老閣主對她極為器重,他們之間有時不像主僕,反而更像心照不宣的老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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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師傅很低調,但她身上的光華又十分張揚。

  這種充滿矛盾的魅力吸引著小小的榮箏。她天真地想,天底下再沒有比當一個稱職的影衛更風光的事了。

  「之後我接下了師傅的位子,我心裡想,不能辱沒了影衛之首的名聲。我對杜鴻忠心耿耿,我盡己所能完成他的每一道指令。我得到他的重用,他說浮沉閣和他都無法離開風箏。風箏向來不會輕信於人,卻唯獨信了閣主的鬼話。」

  榮箏的手指拐過一個彎,他們來到下一層。

  「被丟到煙靄樓的那一夜,我心如死灰。狐妖來到我面前,她說憑藉我的姿容,只要好好聽話,在煙靄樓,不慎墜落的風箏也會被金錢堆成的山高高捧起。

  但我那時太傷心了,什麼話都聽不進去。我覺得自己沒用了,一把斷了的劍,與其留在這裡受盡折辱,不如去死。

  於是我真的決定去死。」

  陶眠聽到前面的話時,還能從容地看眼前的路。

  直到榮箏說她曾經有過決心赴死的想法時,他才不禁轉頭。

  「我的身體裡還殘存一點靈力,足夠把我自己燒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我想就這樣,化作一捧灰塵,也不錯。

  狐妖出去了,她要馬上籌備一場盛會,把我陳列在台上,待價而沽。我動了動身子,不小心從床榻之上滾落,索性平躺在地上不動了。

  然後我看見一隻藍色的蝴蝶落在窗子外。

  在那之前我沒見過藍色的蝶,也沒有賞蝶的心情。但那天我看到了,它的翅膀上有黑色的眼睛。

  兩隻,還是四隻?我看不清,又很想知道。於是我掙扎著坐起來,要去推開窗子。

  窗外的寒意撲滿我的臉時,我忽然醒悟。

  天殺的浮沉閣,挨千刀的煙靄樓,憑什麼是姑奶奶我去死?

  我在房間放了一把火,燒他丫的,走了個乾乾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