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說會道的小陶仙人,霎時間也不知該怎樣安慰自己的徒弟。
他有些失措,這時榮箏深吸一口氣,嘴角高高提起,眼睛被臉頰的肉擠成兩彎靈動的月牙。
一個不自然的笑。
她半蹲下來,一條腿的膝蓋跪在地上,也不嫌髒,把繡雪從厚厚的塵土中挖出來。
她把劍身立起,用衣袖細緻地抹去上面的殘灰。劍柄的凹槽裡面很難清,榮箏吹了吹氣,又用指甲搓搓。
她熟悉這柄劍的每一處紋路,哪裡有劃痕,哪裡有磨損,哪裡容易鈍,哪裡用著快,這些細節像血一樣流淌在她的心裡,所以和劍分割時,她才會那麼痛。
那時她還天真地以為就算離了她身邊,繡雪也會有個好去處,讓其他十一個殺手接下也不錯。
但她沒有料到,繡雪竟然被忘在角落裡吃灰。
殺死一柄劍最好的辦法就是棄置它。
榮箏清理好劍身,卻始終沒找到劍鞘。無法收劍,她就把繡雪攬進自己懷中。
「回來了就好,」她念著,又重複一遍,「回來了就好。」
榮箏轉身面向陶眠。
「我們走吧,小陶。」
陶眠望著五弟子那張故作平靜的臉,心裡不是滋味。
「小花??」
「什麼都不必說,」榮箏搖搖頭,表示她不需要安慰,「我沒有料到會是這樣,但我能接受是這樣,我習慣了的。
何況,這樣也讓我們省省力氣。如果明芙真的喜愛,那我們要把它搶回來,必要費上一番功夫。」
榮箏很少感情用事。
或許曾經有過離經叛道,但都在杜鴻一次次的拉扯和迴避中消磨殆盡。
現在的她只想做些對自己有益的事。
兩人不便多留。既然榮箏做了決定,那他們當即就離開。
但在下樓時,意外地遇見明芙帶了個丫鬟進入閣中。
陶眠反應快,拽著徒弟躲進陰影處。明芙似乎是個脾氣不大好的大小姐,她厲聲喝止侍衛跟隨的步伐,任性地叫他們別過來,然後帶著自己的貼身侍女,把門摔得砰砰響。
杜鴻的心上人原來是這樣的性格,和陶眠心裡想的那種溫婉清麗的美人截然相反。
或許正因為杜鴻自己是個隱忍的性子,才會被這種不受管教不服軟的女子吸引吧。
反正陶眠很不喜歡她。再怎麼看,都是他這個又有本事又會開小玩笑的徒弟更生動。
明芙關上門之後就四處摔摔打打,怪不得陶眠之前進來,發現這裡面亂得很。金的銀的摔不壞,明芙就專門挑玉的琉璃的摔,噼里啪啦的碎裂聲接連不斷。
杜鴻送的這一屋子寶貝,原來是給她出氣用的。
明芙這次氣得久,摔了十來個古董花瓶碎了七八個玉鐲子玉簪,才勉強緩過來一口氣。
那丫鬟也不敢勸阻,只等主子發過火了,才遞上手帕讓她淨手。
「小姐,莫氣了。杜閣主只是忙得抽不了身,等他閒下來,哪次不是先來芙蓉府?」
「我稀罕這個嗎?」明芙的聲音尖利,「他買了個偌大的芙蓉府,看起來是獨獨鍾情於我。結果呢?他外面還有玉蘭府牡丹府??他誰都偏愛,那就是誰都不愛!我跟這一屋子的瓶瓶罐罐有區別嗎?不過是他陳設在府里的一個長得漂亮的玩意罷了!」
明芙越想就越是氣不打一出來,把桌面上的玉盤酒壺揮袖掃到地上。
丫鬟大氣都不敢出。
明芙摔了東西不夠,還要罵。
「他心裡哪裡有我?我真不明白,看似對我上心,實則我病了也不來看,生辰也自己過,有什麼事情都讓我差遣他的影衛來辦。我見他影衛幹什麼?我要見他!」
明芙的情緒起伏大,說著說著就抹眼淚哭了。
她說她從未在杜鴻身上感覺到真心,杜鴻只是把她當作一個承載他無用情緒的花瓶。在她面前,杜鴻永遠是天衣無縫、無懈可擊的假人,他的溫柔嘗起來如同嚼紙,乾巴巴的,因為那是他裝出來的。
「他只在意那個風箏,」明芙狠狠地咬住下唇,「他就是懦弱自私!他心中對她有逾越的情感,但又想要風箏做他的得力部下!他怕自己動心了,就捨不得讓人去那些最危險的地方,就不肯叫她為自己出生入死了!」
「風箏才是陪伴在他左右的人,我算什麼呢?他把我隔在圍牆之外,留給我幾叢破花就想把我打發了。他做夢!那我不如和他一起去死!」
明芙說到後面又激動起來,哭喘得上氣不接下氣,聽上去委屈至極。
陰影處,陶眠看了看榮箏的表情。
榮箏一直在聽明芙的話,從平靜到震驚,到不敢置信和自我否定。
最後又歸於平靜。
「走吧,小陶。」
她用嘴型示意陶眠。
師徒二人悄然離開了藏寶閣,這對於一個殺手和一個仙人來說都不是難事。
榮箏用布把繡雪纏好,負於背後。陶眠在集市借了兩匹馬,不只是為了趕路,也是要散散心。
他們沿著湖堤走,秋色向晚,一隻畫舫在湖中心靜靜停泊。
榮箏一直不言語,直到她看見天邊夕陽,突然道——
有點像流油的紅燒肉。
「??」
看見陶眠梗住的彆扭神情,榮箏大笑起來,身下的馬匹受驚,飛快地向前奔跑。
榮箏沒有拉扯韁繩,而是任由它不帶目的地亂闖。
一年前的榮箏或許會因為偷聽到的那番話而張皇、茫然、難過。但現在,榮箏只想把它們遠遠甩在身後。
不去計較它們的真假虛實。
駿馬啊駿馬,你要快快地奔跑。
穿過楊柳堤岸,踏碎雲煙霧靄。
向著天地交界處,
跑吧,跑得再遠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