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看起來比三個元鶴加一起歲數還大的「小神醫」,有個別致的名字。
他姓陳,叫陳板藍。
陳板藍七歲進入藥仙谷拜師學醫術,如今已整整六十載。
他年輕時也有過波瀾壯闊的經歷,如今老了只想守成,安於一隅,不願再理睬外面的紛紛擾擾。
……要不是陶眠這神人,把藏到犄角旮旯的他找出來,他這輩子或許就能善終了。
陶眠不是第一次來騷擾他。
當初仙人聽說來望病重,就到他這裡求過藥。
那時陳神醫已經被陶眠折磨過一次。
陳板藍最初尚能堅守自己的原則,他不是誰求他治病都會接,完全看心情。
這話本來是他說來勸退陶眠的……結果陶眠天天在各處蹲他,連他在茅廁,對方也要捏著鼻子在外面問他心情好不好。
到最後陳神醫實在受不了,他連夢裡都是陶眠的身影。
……如此才答應了給他救命藥,不知後來是否派上了用場。
這次陳板藍學聰明了,陶眠來信,他也不和對方說太多,只叫他帶著病人來。
不然還要承受來自仙人的精神折磨,這可不是一兩個月能緩過來的疾病。
比起他師父的師父……的師父,他沒那麼倔強。如果生活捶打他,他就躺平讓自己變得肉質鮮美。
陶眠在信中提到,他新收的這個徒弟受傷比較嚴重,不僅僅在腿上。
望聞問切,陳板藍先審視對方一周,粗略一看,就看出不少毛病來。
「陶仙君,你只是『看似』將他治好,實則痼疾藏在皮肉之下,不挖出來遲早是隱患。」
陶眠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那小神醫,如何把這病根挖出來呢?」
「我只能說可挖,但挖出來,你徒弟會死。」
「……」
簡直是說了句廢話。
陳板藍讓他把帘子放下,免得谷間的寒氣侵染了病人的病體。
「他沒有幾年可活了,你準備準備後事吧。」
帘子落下,陳板藍的聲音顯得發悶。
陶眠仍是帶著笑意,似是不願讓氣氛變得生硬。
「別啊小神醫,你是這十里八鄉最有名的神醫了,你沒有辦法,誰有辦法?」
「我能做的,就是讓他在這幾年內,活得舒坦些,這是極限了。」
說到這裡,陳板藍還提醒陶眠,他總有一種……後者在揣著明白裝糊塗的感覺。
「陶仙君,真實情況如何,你該是比我更清楚才對。」
陶眠的確心裡清楚,其實他剛從黃泉回來,白掌柜就與他說了。
「大掌柜,雖說此番黃泉一行,將元公子的魂魄帶回生界。但這畢竟是我們從彼岸搶回的……他的陽壽,最多不超過十年。」
十年,這就是元鶴今後的全部人生。
陳板藍見慣生死,就算不像作為葬門傳人的白仁壽看得那麼分明,或多或少會有點預感和直覺。
他早看出元鶴活不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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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眠嘴角的笑意有一瞬間幾乎掛不住,他的眼皮下抹,盯著葉片上的一隻紅底黑點的瓢蟲。
片刻,他又重新抬起眼帘,凝視著等待他回答的陳板藍。
「那就做到極限吧,有勞小神醫。」
陳板藍沒有異議,陶眠說什麼是什麼。
「那好,病人要留在谷中一段時間。先說好,這段治病的時間必然是勞累且辛苦的。除非中途治死了,否則我不會中斷。」
陳板藍說話直接且果斷,他這種說話風格也是從祖師那一輩傳下來的。
幸虧他們幾代師徒只喜歡在這谷中侍弄花花草草,不然單憑這張嘴,足夠他們每天挨三頓打的。
若是陳板藍面前換個人,都不能容他這麼講話。
但陶眠可以。
因為他說話更難聽。
「沒關係小神醫,徒弟要是治死了我就把他埋這裡,我隔三岔五來看看。」
「……」
這不是明晃晃的威脅麼?陶眠要是隔三岔五來這裡……那藥仙谷還能安然無恙?
最後是陳神醫嘆了口氣。
「我會盡力,仙君不必如此。」
在藥仙谷治病這件事就算定下來了。
元鶴作為最關鍵的病人,反而是這次討價還價中,最事不關己的一個。
他默默地聽著陶眠和陳神醫對他的安排,沒有提出任何反對意見。
他像一片隨波逐流的枯葉,水流把他推到哪裡,他就順流行至何處。
倒也不能說他患病之後自暴自棄,元鶴心裡想得明白,他只是暫時處於這種無法自控的浮沉狀態。
他想,他慢慢會考慮清楚,自己未來要走怎樣的路。
至於現在……
他的手掌向前伸,右手在前,左手在後,將自己艱難地挪動到馬車側面的座位。
腿上柔軟的毯子委地滑落,元鶴下意識地想要將它撈起來,結果一隻手不小心從座位的邊緣滑下,身體重心偏移,眼看著就要撞在車廂的廂底。
元鶴閉上眼睛,面容蒼白難堪。
這時一股無形的靈力順著轎簾的縫隙鑽進來,將他輕輕托起,把人又扶回位置。
這股靈力鑽進馬車內時,無聲無息,甚至連轎簾掀起來的弧度都沒發生變化。
仿佛是平地而起的輕風,在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下,為元鶴免去一場小災。
至於悄無聲息出手的那人……
他還在外面,和小神醫嘮叨,把後者煩到不行。
「小神醫,你說我徒弟身上還有什麼病?」
「我怎麼沒看出來……治療得應該基本到位了啊!我可是桃花山響噹噹的名醫。」
「要不你還是先治腿吧,剩下的你跟我商量商量,我先診斷一下。」
「……」
陶眠叨叨這麼一通,陳板藍回給他的唯有沉默。
雖說來得匆忙,但陳神醫答應下來,他們師徒二人也算順利入住藥仙谷。
等真正開始治療後,元鶴才明白,陳神醫那天說得「治療過程很痛苦」,到底是有多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