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雲海墜落後,層層雲霧以相反的方向飛速地遠離陶眠。
他在虛空中將身子翻轉,從背對著跌落,轉到正面朝下。
「元鶴的魂魄被鎖在九斷蓮湮樓的蓮花深處。想要奪回,便要墜落。」
白掌柜的叮囑在耳畔響起。
他說的「墜落」,不僅是身子沉沉下墜,更要心的墮落。
這對陶眠而言是不容易的。
他不知道自己要墜向多深的深處,那些嚎哭和悲鳴在他的周身縈繞。
你為何至此……
外來的亡靈,你要迷失你的路……
求求你,帶走我,這裡的火在燒灼我的靈魂……
乞求、哀告、悲泣。
妒忌、欺騙、傲慢……
陶眠一路下墜,這些聲音便如同麻繩、如同蛛網,緊緊纏繞著他。
這裡的力量源極其混亂,它們在朝不同方向拉扯著仙人的魂魄,撕咬和折磨它。
陶眠不在意其他的負面之物,凡人的欲望他幾乎沒有,世事功名又非他所求。
但九斷蓮湮樓能挖掘出人心最脆弱的一面。
越是向深,弱點暴露的就越明顯。
陶眠的一生,逃不過一個悔字。
弟子們的亡靈接二連三地出現在他的身邊。他知道他們都是假的,卻仍情不自禁地去聽他們講的話。
「師父,我病得很重了,您為何不來見我。」
「小陶,要是你留在宮中就好了。你留下,或許我也不會把一輩子耗在這吃人的龍椅之上。」
「銀票,在梨花樹下,若是你再多挽留我一句,若你強行將我留住,我和隨煙,怎會姐弟反目。」
「小陶師父,您怎麼就不能早些察覺我的心思呢。我只想活得長久,和您、和流雪,一直一直生活下去。要是您再早點發現,我就不會誤入歧途,不會聽信他人的讒言。」
「小陶啊,我的人生太苦了。多活那麼些年,又有什麼意義呢?只是被前半生的噩夢,又多拖累數十年罷了。」
「仙人師父,或許我早該把身體還給沈泊舟。偷來的人生,終究是一場空。」
……
……
故去之人的身影在陶眠的眼前交疊,就算他閉上眼睛,那些聲音也會鑽進耳朵里。
哪怕他將五感全部關閉,怨言就要從心底生根發芽,將他一顆心攪壞,叫它龜裂。
元鶴成為他的七弟子這件事,給陶眠帶來巨大的衝擊。
桃花山的弟子,身世一個要比一個慘。就算一個是偶然,兩個是碰巧。這都六個了,怎麼都不能用巧合來把一切都糊弄過去。
而且還要慘得別致,不是隨便來個小孩就有資格成為他的弟子,元日就不是。
元鶴是元日之孫。
陶眠愛屋及烏,他待元日極好。這種「好」綿延了三代,總是叫他生氣的元行遲,還有他的孩子元鶴,甚至是早逝的元鹿,都受到了桃花仙人的蔭庇。
陶眠待他們的好,是不求回報的。
仙人福澤無邊。哪怕是面對倒霉小孩元鶴,陶眠都在想,乾脆這樣庇護他一輩子算了,反正凡人一生不過百年。高官厚祿、榮華富貴……就算陶眠對這些不感興趣,但元家的人開口,他也從未拒絕。
可元鶴是不一樣的。他不是因為承受諸多磨難,才淪落到陶眠這裡。
他就是因為要註定成為陶眠的弟子,才不得不遭遇如此深重的苦難。
而今看來,陶眠之前的那六位弟子,恐怕都……
如果沒有陶眠,或許他們的人生不會如此悲慘。
哪怕做個尋常人,一生沒有太大的波瀾起伏,平凡而安逸地活著。
仙人很難不去把原因歸咎到他自己的身上,他的弟子們,慘得太離奇了。
他總是在想,如果很多事沒發生,他們是否會走上截然相反的道路。
這樣的動搖是仙人最致命的弱點,也是九斷蓮湮樓窺見的弱點。
九朵巨大銅蓮花的根莖纏繞在一起,如同盤踞的毒蛇,剪不斷,也理不順。
在那其上的碗狀花提前嗅到絕望悲傷的氣息,迫不及待地張開「巨口」。它們活了過來,仿佛真的獸類,不停地開合花瓣,隨時準備好搶奪稀有的獵物,化作它們的肥料。
陶眠仿若風中落葉、水間扁舟。他失去方向,任由自己隨意飄落。
猙獰的銅蓮花,它們的邊緣變得鋒利,眼看著就要將仙人吞噬,成為一道饕餮佳肴……
叮。
好似清脆的手鈴被搖動,無風之地忽而興起一股涼風。
叮——
這次的鈴聲比上次更強,在陶眠的周圍頓時生成一陣清澈乾淨的靈力之波。它們以仙人為中心,向四周擴散,流到邊緣再盪回,一陣接著一陣,浪潮從小變大,直到從細碎的浪花變成滔天的靈力巨浪!
叮————
最後一聲鈴響,徹底喚醒了仙人潛藏的十分靈力。他的身體不再下墜,而是被柔韌的靈波托舉起來。
陶眠保持著闔目的模樣,他的兩手搭在一起,掐了個蓮花形狀的法決。
最剛純的靈力就在這手中「蓮花」的花心。一小團旋轉不停的漩渦出現在手掌中間,就在這方寸之地,磅礴的力量驟然噴涌而出,將所有的雜音、哀嚎,和迷惑他的聲音重重擊碎,碎片再被浪潮捲走,傳到遙遠的地方,再也無法靠近他。
仙人再次什麼都聽不見了。
處在力量漩渦中心的陶眠緩緩睜開眼睛。
眼前沒有徒弟的身影,也聽不到他們的哀怨之音。
有的只是空,無邊的空。
他尚未跌倒樓的最底部,那裡恐怕就是叫人萬劫不復的地方。
在他面前已然出現九朵懸浮的蓮花。
這些蓮花變換著位置,它們長得一模一樣,很輕易地能騙過人眼。
九朵銅蓮花圍在他身邊,將他包圍在其中。
這才是九斷蓮湮樓的真面目。它不具備樓的實體,只有這九朵蓮花,在操縱著一切。
白掌柜說不要探究樓的來歷,不然只會讓自己萬劫不復。這樓的歷史可久了,據說最起碼能追隨到千年之前。
陶眠從幻象中清醒,只花費極短的時間。
他並非不思念自己的弟子們,他的心也不是沒有搖擺過,想像一些永遠都無法抵達的結局。
但是,愛恨對錯,他更希望徒弟們能親口對他說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