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進入黃泉界之前,陶眠對此地有諸多想像。
無非是骷髏滿地、死氣沉沉、缺胳膊斷腿的屍體在亂叫亂爬。
慘烈且瘮人。
但眼前的境況和他的想像,簡直天差地別。非但不存在什麼怪叫的骷髏古屍,這裡甚至連一點濁氣都無。
他仰頭望去,呈現在他面前的,是一座巍峨的山。
山巒綿延不絕,沒有高得特別突兀的,遠遠望去和諧無比。
而聳立他眼前的這座,算是其中最高的山。
春光爛漫,山間桃花盛放,灼灼華彩。
這看似枯槁無生氣的黃泉界,竟然有座桃花山。
要說和他在人間的那座,像,也不像。這裡終究欠了三分生機,桃花開得妖,不如他山上的清妍。
「這裡……就是元鶴魂魄的落處麼?」
童女應著他的話。
「仙人,這便是您要往赴之地。」
眼前這座山的出現,給陶眠帶來了幾分震驚。
這不該是巧合。
他活到這把年紀,對於一些虛幻的小把戲心中有數。
這是為他專門設的一個幻術局。
但他不能回頭。
破局先入局,他倒要看看,這背後是誰在算計。
兩個小童自陶眠的左右步出,站到他面前,昂起腦袋。
童子先開口。
「仙人,接下來的路,恕我們不能相隨。」
童女接著他的話音。
「那是您自己要走的路,我們就在這裡等您歸來。」
最後他們的聲音疊在一起。
「請仙人,務必歸來。」
這是他們在叮囑陶眠。不管前方有什麼,都不可眷戀。
陶眠謝過兩個小童,從童子手中接過一盞長明燈。
此燈可指引方向,讓他不至於在此迷失。
陶眠沿著蜿蜒小徑前行,霧氣漸漸掩住他的身影。
這對小童目送著他遠去,齊齊昂首。
在他們的眼中,沒有什麼桃花,也不見什麼連綿的山。
他們看見的,只有盤旋而上的骨階,和懸浮的鬼燈。
九斷蓮湮樓。
它會以人心底最期冀的模樣出現,是所有求不得和不可追之欲的化身。
……
陶眠緣著小路前行,步入山中。
哪怕他進入了這座桃花山內,也察覺不到一絲黃泉濁氣。
這反而成了一件詭異之事。
很怪。
陶眠的眼神沉下來,他止住腳步,暫且不向前走,而是抬首四處張望,鼻翼翕動,像在捕捉著什麼氣息。
他長身鶴立,提著一盞長明燈,靜止片刻。
倏而,他一躍而上,攀在一株直插雲霄的高瘦梧桐樹上,仔細嗅嗅。
好吧。
就算換了個地方,也還是那股散不開的花香,沒有其他的氣息。
想一出是一出,他只是為了確定這件事,才突然上樹。
這裡沒別人,他猛然爬樹,也不礙事,仙君威儀尚能保住。
但就在陶眠從樹上翻身下來時,他沒留神,差點把樹下一人砸死。
那人早在陶眠預備下樹時,就默默地挪動腳步。
千算萬算,還是沒算到,不肯調用靈力的陶眠下落時跑偏,險些把他拍進地里。
他緊急地避開。
→
陶眠完成一個不算優雅的落地,左手扶發冠,右手拍衣褶。
他也沒料到這裡能站個人,以為對方是什麼四處閒逛的孤魂野鬼。
「對不住,你……」
他抬起頭,定睛一看。
只一眼,他的喉嚨就仿佛被棉花噎住,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在他面前是個藍衣華服的青年,木簪束冠,俊眉深目,一雙眼永遠在望向遠方,眼眸如同無邊而深沉的月下海。
故人音容笑貌,一次次出現在仙人的夢中,叫他驚醒後輾轉,直至天明不得眠。
——你這名兒不行。顧園……故園……總是回頭看,容易被不好的記憶困住一生。
初遇時隨口的一句話,猶在耳畔。
如今看來,那句話不但預言了大弟子的一生,也困住了仙人的一生。
顧園。
沒想到你我再次相逢,依然在這漫山的桃花之下。
顧園靜靜地望著眼前人,沒有任何激動的情緒,仿佛一池沉靜的湖。
但當對方突然舉起袖子遮住臉時,他有些訝然。
「這位……公子,可是遇到了什麼困難,還是有傷心事?
雖然我們萍水相逢,但見你這般難過,我也……不如你與我說說,或許能好些呢?」
他仿佛第一次見到陶眠,不知曉他的身份,也不清楚他們之間的過往。
前塵往事盡忘。
白掌柜早說過的,流落到黃泉界的魂靈,大部分都會被剝奪生前的記憶。
現在的顧園這麼和善地對他,那也只是出自他的本性,和些許熱心罷了。
顧園根本不記得他是誰。
他的悲傷反而會令對方尷尬。
陶眠其實並沒有哭,他舉起袖子,只是為了掩蓋自己一瞬間的複雜神情。
從震驚、不敢置信。
再到傷懷,和無盡的悲意。
與弟子重逢是好事。
但與弟子在黃泉重逢,又能算得上什麼好事呢。
他是為了元鶴而來,不管他面前的顧園,是偽裝的惡靈,還是一縷失憶的殘魂。
他都無能為力。
白掌柜早早預料到有這一幕,所以他才反覆地提醒陶眠,不管遇到哪位故人,不管對方如何乞求他帶自己離開,大掌柜千萬不要動搖。
現在看來,情況要比白仁壽的預期好些。
顧園壓根想不起來一絲過往,他不認識陶眠,又怎麼會請求他設法帶自己離開。
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幸事一樁。
陶眠勉強牽起嘴角,擠出一個微笑。
他面對眼中唯有陌生的顧園,心底的酸澀一陣接著一陣。
「我初來乍到,不知自己怎麼誤入此地。」
陶眠精心編織了一個謊言,請顧園帶他四處走走。
「我看這裡風景絕佳,心中生了留戀之情。還請閣下……帶我遊覽一番。」
顧園見他的心情有轉變,似乎也輕鬆了些,同樣露出一個笑容。
「這不是難事,閣下隨我來。這桃花山是我久居之地。是個值得賞玩的好去處。」
他不知道自己身處黃泉,只是憑藉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執念,守著這座山,不知幾多時。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眼前春景無限盛,陶眠卻如墜冰窟。
萬事到頭皆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