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是緣亦是劫

  陶眠正在和薛瀚掰扯。

  其實就是一點薛掌柜說他要上天那點小事。

  薛瀚讓他少皮,再皮下去,就像桐山派的邱桐一樣,說不準哪天就被回收到天上去。

  陶眠不服,他不想上天,但也聽不得薛掌柜那「回收」二字,仿佛他是塊垃圾似的。

  再說他遵紀守法好仙君,什麼事兒都沒來得及犯呢,幹嘛把他抓到天上?

  然後薛掌柜回他兩句——

  「你也是夠奇怪的。人家都說「貶下凡間」,仙人下凡之後就要吃苦受罪,你倒當成觀光雲遊了。」

  「仙人食人間香火,是要實現凡人心愿的。我能力有限,只能幫我的徒弟做些事。」

  「我上句話還沒說完呢。你受的那些罪,一多半都是來自你那些不省心的徒弟。」

  「……要不你還是別把這句話說完了,你收回吧。」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一大把年紀了,還和幾歲小孩似的,誰也不讓誰。

  這時陶眠忽然意識到,走在他們後面的沈泊舟,已經很久沒有發出聲音了。

  他大驚。

  「小六!小六呢?!你該不會被人拐跑了……」

  薛瀚在旁邊無言以對。

  「你那徒弟早就及冠成人了,誰會拐這麼大的人,說話也要先過過腦。」

  陶眠沒理睬他,回身去找,發現六船正倚著路邊的一棵柳樹,臉色糟糕,手指不停地揉著額頭。

  小陶仙君忙不迭地趕過去,詢問徒弟的狀況。

  「哪裡不適?是不是額頭上的傷口還在疼?」

  他把手伸過去,六船忽然躲了一下。

  「你……」陶眠有些訝異,六弟子之前從來不會這樣。

  難道是那個惡的沈泊舟又回來了?

  「你……是誰?」

  陶眠都要從袖子裡變出那截桃枝防備著了,這時他忽然看見他的六弟子抬起了臉。

  燈火闌珊,六船的眼眸平靜無波。那種靜,不是像之前那種寧靜安然,而是像一川冰雪,入目白茫茫的一片,沒有人煙,也不見生氣。

  陶眠見過那樣的眼睛,有時候他和邱桐對話,對方不言語的時候,偶爾就會露出這樣的眼神。

  但邱桐尚存牽掛在人間,所以,這種澄白、近似於空的神情,只是須臾閃過,並不會久久駐足在他的面容。

  那是一雙已經超脫了紅塵的眼。

  陶眠不知道,這樣的一雙眼,為何會出現在他的徒弟身上。

  薛瀚本來在遠遠地觀望,但他察覺到陶眠的異樣,皺了下眉,走到他身側。

  然而,就在他漸漸靠近的時候,他忽然感覺到一股莫名的力量阻止著他上前。

  這力量的來源,就是那位靠在樹上的六弟子。

  薛瀚出身於魔域,他對這股靈力有種天然的排斥。

  有一種矯揉造作的乾淨,讓他快吐出來了。

  薛掌柜以袖掩鼻,嫌棄極了。

  他只好站在隔了一段距離的地方,揚聲喚了小陶仙人一聲。

  「陶眠,為何僵立著不動?」

  陶眠的神情也變了,他向後退了一步,和眼前陌生的徒弟拉開距離。

  「你不是六船,也不是沈泊舟。你到底是什麼人。為何……占據了這具身體。」

  那人沒有回答陶眠的話,而是凝視著後者。

  那種眼神帶著審視,讓陶眠非常不舒服。

  但對方又沒有表現出任何的敵意。他似乎只是在觀察、在確認。

  等他把什麼事情確認好之後,他就無聲無息地離開了。

  六船的身體忽然向旁邊栽歪了一下,陶眠把人扶住。

  「小六?還好吧。」

  六船看見了化成點狀斑斕的燈火,用力地甩了下頭,讓自己的意識清醒過來。

  「仙人師父,我好像……」

  他低喃一句,又戛然而止,手指再次撫上額頭,眉毛緊緊地皺起來。

  「想不起來的話就別想了,沒事的。」

  陶眠心中有困惑,但也不願見六船想得這麼頭疼。

  六船想起方才的經歷。

  他想看清楚那一池綠水中的人影到底是誰,這時仿佛有人從後面用力地推了他一把,讓他整個人墜在深潭之中。

  水從四面八方涌過來,擠壓著他。六船在水中看見了一幕幕幻象。

  之所以稱為幻象,是因為裡面有很多幕,他從未見過。

  他看見了連綿的雪山,在山洞內,有一位道人正在打坐。

  那道人似乎有些走火入魔,臉色蒼白,嘴唇毫無血色。

  他大概是運功出了差錯,在一陣寒風卷過時,他突然嘔出了一口血。

  這時有個年輕人從山洞外路過,他的穿著打扮有些奇怪,從頭到腳包裹得很嚴實,手裡拿著一根棍,大抵是方便登山用的。

  那年輕人本來準備在山洞內避避風雪,卻發現了在洞中的道人。

  他「哎呀」一聲,六船就是從這聲音開始,辨認出了年輕人的身份。

  竟然是他的師父陶眠。

  陶眠快步走進山洞裡面,把栽倒在地的道人重新扶起來,給他擦擦嘴角的血,再拿出水壺讓他喝。

  那道人幽幽轉醒,看見眼前的陌生青年,一言不發。

  青年倒是話很多,且密,他問道人是從哪裡來,為什麼要在這山洞裡面。

  「你是這山裡的道士嗎?我一路上沒見到任何道觀呀。」

  「你在這裡打坐?他們都說這山裡面有神仙,我之前還不信。」

  「你穿這麼薄,不冷?我都要冷死了。唉,怎麼突然下了這麼大的雪。」

  「你這吐出來的血是真血嗎?真的在這裡修煉啊!那你會得道成仙嗎?噢對對對,你好像已經是神仙了。」

  「當神仙好玩嗎?神仙是不是也要實現很多願望啊!要是白天沒法全都實現,那晚上還加班嗎?」

  「你不用這麼戒備我,我不是什麼好人……不,是不是什麼壞人。總而言之,我不會趁你身體有傷,把你帶走切片研究的。」

  ……

  「啊,天晴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下山啊?你不想下山?那你自己在這裡吧,我要走咯,我的朋友還在等著我呢。」

  「有緣我們再會吧。」

  陶眠照顧了那道人一天一夜,直到對方說他沒事了,才放心地下山。

  下山的路不好走,六船看見那位道人跟在陶眠的身後。在那些結成冰的雪要從半空墜落砸中他時,就施個仙法,讓那些雪無聲地散成一片片。

  被落了滿頭滿臉的陶眠還在嘀咕。

  「怎麼還要下雪啊?我得快點了,不然就要被困在山上了。」

  等到陶眠徹底走下山,他發現同伴早就走了。

  山腳下空蕩蕩的,只有扎帳篷留下的痕跡,連點吃的和一瓶完整的水都沒給他剩下。

  似乎是篤定他回不來了,沒有人等他。

  陶眠也不惱,他算了算自己身上還有多少錢。

  抬起頭,他發現眼前突然出現了一條小溪。

  現在是冬天,哪裡來得這樣潺潺流動的溪水?

  陶眠嘀咕一句「好怪」,但又把那當成一種指引。

  他這人一身反骨,越是奇怪越要去看個明白。

  陶眠就這麼順著溪水向前走。

  他沒有向身後看,自然也無法發現,那位他救下的道人,一直在後面目送著他。

  水中的六船,不知怎得,就聽見了那道人的聲音。

  ——此番相逢,是緣,亦是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