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沉閣影衛新老交接,在任的影衛,如果沒有出現重傷或死亡的情況,一般不會讓新的影衛頂上。
但在每一任閣主那裡有個不成文的規定。當他們準備登上閣主一位,接手閣中事宜後,上一批影衛必須大換血。
哪怕不是把十二個影衛全部換掉,也要把影衛之首,換成自己最信任的人。
那時杜懿已經要從自己的父親手中奪走權力,他做了許多事,其中一件,就是讓榮箏為他所用,換掉榮箏的師傅。
這件事,就算不明說,後者是知情並默許的。
因為師傅曾經也有師傅,師傅也是從她的師傅手中接來的使命。
瀕死之際,她看到了自己的結局,也看見了榮箏的將來。
她這個弟子,天真得不行,坦誠得可愛。等弟子也有了弟子,難道榮箏,要走上和她一樣的宿命嗎?
榮箏的師傅想到這裡,就要難過。所以她臨終囑託榮箏,讓她去尋自己的路。
杜懿如實地回答了榮箏。
他明明可以採取千百種迴避的說辭,哪怕任意一種,都會讓他和榮箏之間的隔閡不要過深。
但他選擇了向榮箏坦白。
「小箏,這是從一開始就註定的結局。你的師傅,她對此早已心中有數。她一心栽培你,也是為了今天,你能夠好好地傳承她的遺志。」
杜懿自認足夠誠懇,但少年榮箏不敢置信地睜圓了眼睛,仿佛是第一天認識他。
「少閣主,」她不再稱呼杜懿的名字,「我師傅是你唯一的傳授功法的老師,你的一招一式都是從她那裡學來的。
師傅她待你極為耐心溫和,一遍不會教十遍,十遍不行再來十遍。我和我的師弟們,兩遍學不會就要挨罰沒飯吃,這你可知道!」
「那不過是因為??我是閣主的兒子。」
「你竟然這麼想?你的父親當初把你交給師傅時,就說嚴加管教。你不如去向閣中的老僕問問,當年你父親年少時跟著他的師傅吃的是什麼苦,你又哪裡吃過苦!」
榮箏越說越憤怒,她為師傅不值,也為自己悲哀。
「我師傅跟你有十餘年的交情,十餘年的傾囊相授、悉心照料,你尚且如此涼薄。
我不過是被你撿進閣中的小乞丐,偶得了你的一碗飯吃。少閣主,你現在擺出為我好的樣子,你究竟是為榮箏,還是為了那拼盡全力也無法掙脫的風箏?」
少年的榮箏質問著,聲音錚錚入耳,眼淚不知何時爬滿了面龐,潸然如雨。
杜懿面有茫然之色。他不明白,為何榮箏如此執著於區分自己的身份。
無論是風箏,還是榮箏,最後不都是要成為影衛之手,和他一起,出生入死麼?
站在屋子之外,不發一言的成年榮箏,這時向前邁了一步。
她隔著歲月,擁抱住了曾經的自己。
「別問啦,他不會回答你的,沒有人回答你這個問題。
你只是從沒有作為榮箏,被選擇過而已。」
那一刻陶眠明白了榮箏為什麼要堅持找回自己的記憶,哪怕她已經知道杜懿的死或許沒那麼簡單,她和杜懿有一段遺失的過往。
她對於杜懿臨死前的那句話耿耿於懷。
風箏啊風箏,誰來剪斷你的線,誰來把自由還給你。
她誤以為自己曾經是被某人在意的,有人曾經奮不顧身地為她做過什麼。
但杜懿那句話,只是在遺憾。
我不能剪斷你的線,我無法把自由還給你。
意識到這點,榮箏的心登時被揉個粉碎。
後來發生的事情沒有再細說的價值。榮箏和杜懿的關係降至冰點,但她毅然挑起了師傅的擔子。
她做得很完美,除了性情大變,不再有過去的開朗樂觀之外,一切都挑不出錯。
她的出眾也引來杜鴻的覬覦。杜鴻知道,自己如果想要奪下閣主的位置,必須有風箏的支持。
於是他從千燈樓重金唱回解憂散。這解憂散是個好東西,消弭前塵宿怨,能讓人忘記最痛苦的事。
所以榮箏把杜懿忘了個乾淨。
在快刀落在杜懿的脖頸上時,榮箏還在納罕,為何對方看她的時候,眼睛裡總有一絲複雜的情緒。
到如今,她終於弄清楚了一切。
師傅死了,害死師傅的杜懿也死了,死在她劍下。
陰差陽錯,一切倒是看似閉合了。
榮箏擁抱著過去的自己,抬眼,窗外一行大雁飛過,蕭蕭寒秋至。
不知道院子裡的枇杷熟了沒有。
「小陶,」榮箏忽而開口,「我想吃枇杷。」
陶眠走上前,拍了拍徒弟的頭。
「夢醒了,我們就去下山買。」
榮箏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裡面空茫茫的,她在看陶眠,卻又沒在真的看他,好像還忘不掉那行南飛的大雁。
「小花?」
榮箏和過去的自己背靠著背,蜷起雙腿,抱住自己的膝蓋。
她聽見十年前的自己在無助又絕望地哭。儘管對方聽不到,她還是要說。
「別難過啦。」
「就算你過去被拋棄,現在被舍下,但是很久之後的將來,你會被某個人選擇。」
「那人有點懶散,不會燒飯,整日靠喝西北風活著。很多活需要你來做。但是他人很好,他會接納你,五歲、十歲、十五歲、二十五歲的你。」
「你要跨過眼前的苦難,向前走,再走一段,走得遠一點,你就會遇見他了。」
「所以,別難過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