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國破山河在

  曹髦只是平靜的看著面前的楊綜。

  他身邊的這兩位官員,就好比那已經滅亡的大漢和還不曾到來的晉。

  一人古板頑固,堅信聖人的道理,對自己有著極高的道德要求,想著施展抱負,治理天下,與民太平,是一個純粹的大漢士子。

  而另外一個,自暴自棄,放棄了所有的堅守,對一切都絕望,醉生夢死,徹底擺爛躺平,蔑視一切禮法和規矩,癲狂且放蕩,是一個徹底的魏晉狂士。

  而處於漢晉之中的魏,則是能同時看到這兩種人。

  年輕的郭責來自過去,年邁的楊綜卻是來自未來。

  曹髦並不厭惡楊綜,不需要以後,他現在就能理解楊綜。

  大概在很久之前,他也是跟郭責那般的大漢士子,懷著赤忱之心,想要施展才能,用聖人的道理來治理好天下。

  只是,在經歷了司馬懿發動政變之後,他整個人就被摧毀了。

  他發現自己常年所學的東西根本無法解釋眼前的行為,他發現自己這些年裡所掌握的本事根本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他忽然發現自己的渺小。

  因此,他選擇了放棄一切。

  他開始服散,酗酒,整日躺在樹蔭下,脫了衣裳,什麼也不做。

  每當他看到郭責,都會想起年輕時的自己。

  或許,有一天,當郭責發現自己所學的東西也無法拯救天下,精神崩潰的時候,他也會變成如今的楊綜,渾渾噩噩的度過自己的餘生。

  這就是大漢士子變成魏晉狂士的過程了。

  「楊公的辦法倒是不錯,我主動請求讓彭城王來繼承大位,代表宗室做出選擇,站在司馬師這邊,司馬師一直都很想得到大魏宗室的支持,還積極鼓勵自家晚輩與曹家宗室結交。」

  「他甚至真的改善了我們的生活,他除掉了很多的諸侯禁令,減少改封次數,起碼宗室不會再餓著肚子了。」

  「我在宗室里算是有些名聲的,我代替宗室向司馬師示好,表態,司馬師該多開心啊,說不定到時候還能賞我一些骨頭吃。」

  「我只需要搖搖尾巴就好,楊公好想法啊!」

  聽到曹髦的話,楊綜再次搖起了腦袋。

  「唉,我所擔心的就是這個啊。」

  「曹公啊,想要活命並非是有錯的,不必將話說的那般難聽。」

  「您拒絕王肅,不就是為了活命嗎?」

  「您平日裡那般急躁,飢不擇食,不就是因為害怕嗎?」

  曹髦笑了起來,露出潔白的牙齒,「我是害怕,也確實想活命,可是,我不想給人做狗。」

  「想活命固然無錯,可為了活命就要向敵人投誠,還要為人家帶路,那就是畜生的行為了!!」

  「那您想如何,想脫離宗室的身份?想跑?去巴蜀?去東吳?去邊塞?」

  楊綜的臉上也浮現出了慍怒。

  「您當真以為司馬師是個擺設?您在元城,您能跑到哪裡去?您以為您不當皇帝,司馬師就會不在意您?」

  「依他的性格,您除非是按著我的話來示好投誠,否則,您再拒絕,他有兩成的概率會囚禁您一生!」

  「還有八成的概率,會直接派人殺了您,以絕後患!」

  楊綜說著,緩緩站起身來,拿起了面前的酒,憤恨不平的說道:「生死,由您自己來選!我已經仁至義盡了!」

  「郭責那廝遲早要害死我們所有人!」

  「張口閉口就是什麼天下,百姓,聖人,道德....大漢早就滅亡了!」

  楊綜低聲謾罵著,頭也不回的離開了書房。

  屋內就剩下了曹髦一個人。

  他仰起頭來,長嘆了一聲。

  是啊,大漢已經滅亡了。

  大漢的理想主義都已經被殘酷的現實給殺死了,最後成為了楊綜這樣的不再發熱的屍體。

  曹髦原本是想擺脫宗室的身份,隱姓埋名,逃到其他地方去。

  可是現在看來,這都不需要司馬家出手,就曹魏對宗室的防備力度,哪怕將你貶為庶民,也絕對不會讓你自由。

  何況,現在自己所面對的是司馬師。

  就算一年之後,司馬師死了,那還有司馬昭。

  司馬昭固然不如他的兄長,可也絕對算不上庸人,司馬家這前三代,沒一個是好對付的。

  自己一個曹魏諸侯,身處帝國的腹心,想要脫離廟堂的控制,逃走,這現實嗎??

  走不出十里地就得被曹魏鐵騎追殺,死無葬身之地。

  可若是當皇帝,那還不是一個死嗎?

  難道就只有當狗才能活下去嗎??

  「嘭,嘭,嘭。」

  有人叩響了門,打斷了曹髦的思索。

  「主公?有人前來拜訪!」

  門外是劉路的聲音。

  曹髦起身,開了門。

  就看到劉路笑呵呵的看著自己,在他身邊還站著兩個人。

  一老一少。

  老人正是先前跟曹髦求助的那人,而他身邊的那個孩子,則是他的孫子。

  曹髦的臉上出現了笑容,「是老丈啊,請進內屋。」

  老人急忙搖著頭,「不敢,不敢,卑鄙之人,實在不敢入內。」

  「無礙,您看連劉路都常進來!」

  劉路撓了撓頭,並沒有被輕視的想法,反而是跟著憨笑了起來。

  這兩人被曹髦帶進了內屋,剛坐下來,老者就趕忙起身,領著孫子,向曹髦行大禮跪拜。

  「快起!快起!」

  「我可不敢受長者這般大禮!」

  曹髦急忙將人扶起來。

  老人很是開心,「曹公,今早縣裡派了人,當眾洗清了我兒子的罪名,又公布了束曲的罪行,這都是因為您的緣故,我實在是感激不盡,大恩大德,實在無以為報!」

  「不必言謝。」

  「只是您失去了兒子,又帶著這麼一個小孫子,往後該如何生活啊。」

  老人眼神明亮,自信的說道:「曹公不必擔心,我懂些木匠活,雖無力耕地,卻有維持生計的本事,我們兩人,吃的也不多,我這孫子雖然小,卻很乖巧,再過些時日,就能來幫我做事.....」

  老人此刻精神奕奕,一點都沒有縣衙前那麻木恍惚的模樣。

  曹髦有些愣神,「您倒是樂觀,前些時日,我還有些擔心.....」

  「哈哈,我知道,曹公是怕我自行了斷吧?」

  「我還有孫子要照顧,怎麼能輕言生死呢?」

  「再者說了,我家兒子沒有帶著污名下葬,我已經心滿意足了,對比其他人家,已經好太多了。」

  「自從您搬來元城之後,就很少有人再敢欺負我們了,整個元城的百姓,都感謝您的恩德呢。」

  曹髦說道:「這元城的官員,實在是可恨,竟沒有半個為民做主的,我聽聞,過去這裡倒是有不少的好官....」

  「哈哈哈....」

  老人笑了起來,「老夫在這裡活了數十年,可從不曾見過什麼好官,這些人,何曾將我們這些黔首放在眼裡?」

  「他們眼裡的百姓,大概都是束曲這樣的人吧,我們沒有耕地,沒有房屋的,只能稱為流氓,即使遭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不曾有人為我們做主,您是頭一個嘞!」

  「我聽到有人說,廟堂想讓您當皇帝,我就說呢,也只有真正的天子,才能像您這樣吧。」

  曹髦再次皺起了眉頭,許久都不曾說話。

  老丈有些詫異,他忍不住說道:「曹公似有什麼煩心事?我雖年邁無力,乃卑鄙之人,可曹公若是有什麼吩咐,我可以為您效勞。」

  「無礙,無礙,只是近期有些不順而已。」

  「曹公啊,誰家都有些煩心事,都有不順的時候,不必如此沮喪,住在我家隔壁的王公,他有三個孩子五個孫子都在涼州戰死了,他還在努力撫養病重的妻子,住在我對面的周生,被打斷了腿,每日都爬著前往耕地...」

  「我們不曾讀過書,不像貴人那般聰慧,不知什麼道理,但是天下哪有活人被死事所煩擾的理呢?」

  「無論是什麼煩心事,總有辦法可以解決,況且,曹公這般仁德,天自佑之,何以煩惱呢?」

  老丈帶著孫子離開了,離開前還再三拜謝曹髦的恩德。

  曹髦看起來卻有些茫然,愣神。

  猛地,他反應過來。

  當楊綜還在吃酒的時候,就看到曹髦忽然出現在了自己的面前。

  曹髦一把抓住了楊綜的衣領,直視他的雙眼。

  「大漢不曾滅亡!!」

  「啊?您說什麼?」

  「國破山河在!」

  「大漢已經被魏取代了,魏還會被其他人取代!但是,我們腳下的這土地!土地上的這些人!他們永遠都是不會變的!再過兩千年,他們依舊是一樣的人!!」

  「他們不會向困境低頭!不會被擊潰!不會跟你這樣躲起來醉生夢死!」

  「我也不會!!!」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