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當死亡停步,陰謀積貯

  一杯清茶上座,稻草人禮貌的將擬做臂腕的藤蔓伸展,示意遠道而來的黑影品味難得的茶水。

  張希並不知道如何喝茶,他無法觸及茶館中的用具,同樣,耳邊縈繞的雨聲令他無法辨識優雅的稻草人是否擁有足以交流的智慧。

  黑影靠近了茶,青綠的茶葉,透明的茶水。茶仿佛一個獨立的生靈,在張希尚未察覺之時,裂解若迷霧,將苦澀的汁液化成故事塞入他的口腔。

  黑影靜止著,像是品味著茶中歲月,欲圖品出個甘甜來。

  奇幻的記憶回過腦海,茶告訴張希,這曾是雨中的世界。

  傾聽——

  微風拂過,水面泛起層層波瀾,推動了湖上的小船。船上,一尊香爐,一人,一桿長篙,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白色的煙從香爐鑽出,彌散在空氣中,像是清晨的薄霧,模糊了靜坐者身披的蓑衣,唯有老人頭戴的斗笠,露出了翠色的邊沿,與遠處碧綠的群峰渾然一色。一時間,仿若融入了山水相依的長卷之中,難以分辨。

  不知不覺間,湖水已然沉寂。

  幽深的水下,不知名的暗處,黑色的影子慢慢上浮,它們模仿著水草,隨意抽動,向著船的四周聚攏。沉悶的空氣近乎凝固,過分的安靜讓人覺得有什麼蚊蠅在竊竊私語。

  可惜,那都是風雨欲來時的幻覺。

  在這山水間沉默著的老人用手扶了扶斗笠。竹木與髮絲摩擦發出真實的聲響,掩蓋了幻覺的餘音。泛舟者的精神在凝聚,向著他身後的虛無。

  一滴雨落下,從蓑衣之後划過,連接了不存在的物質。

  荒謬的悖論在雨軌跡上被證實,因為鮮紅的獠牙已經避無可避。

  隔著雨滴,看清了,早已徘徊在泛舟者身邊的惡䁛。

  青色斑點黏附於似是烏紗織成的面孔上,碎布般的身軀被湖水浸濕,顯現古舊的紋路,漆黑的利爪上,固化的血痕似鐵鏽堆疊,甚至難以浸潤。

  雨滴碎裂,長篙震顫,暴起的風被泛舟者遺落。

  殘影未散,火星四濺。

  老人手執長篙,洞穿雨珠,長篙的竹尖與惡䁛的獠牙相擊,貌似普通的物質的撞擊竟發出錚錚之聲。

  竹尖一觸即收,剛猛的力量傳過,擊退了將至的死亡。

  碎裂的雨滴瀰漫成水霧,連同惡䁛的身形一同模糊,散入空氣。

  當碰撞的餘音消散之後,一切又歸於沉寂。

  要下雨了,茶告訴張希。

  沒有雷霆炸響,也未有烏雲團聚。像是突然切入的雨幕無聲起伏,辨不清水流由空而落,亦或由湖面而起。模糊了遠山的雨中,詭影浮現,它是美景內的污濁,皓臂上的毒瘡。

  簌簌雨水如淚,給陳舊的詭氣附著了一絲哀婉。微不可見的遲鈍施加於虛浮的水霧。此刻,風的殘影顯露,連綴的淚雨止步,青色的屍斑不再晦暗,詭的身形與現實相接,物質與構象凝結,濕寒、腐朽的氣息撲面而來。

  是危機。

  船上的老人面帶痛苦,腐敗從器官延伸,血肉自外撕裂,皮膚如碎布飄零雨中,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孔裹上了烏紗,惡詭在啃噬著鮮活的生命,饕餮現實縫隙的美餐。

  但是,飢餓時的瘋狂進食所帶來的並不是飽足。

  人的存在,終是騙局。當血液漸漸澄澈,器官逐步透明時,詭,已然自投羅網。

  烏紗溶解,雨中,透明的水帶詭異抽搐。

  一記長篙劈落,水帶崩散。䁛如水裂解,囚於湖中。

  雨停了,爐煙悠然。

  茶的講述結束了,茶樓外的雨也的確停歇了。

  不可思議,黑影沉默著,他聽完了茶所講述的故事——一個熔鑄於歷史,卻難解割裂感的神奇故事。但他並不讚嘆故事的神奇。現在,張希成了披著羊皮的狼。

  張希看了看代表自己的黑影,又瞧了瞧他黑影上掛著的蓑衣與斗笠。黑影或許並不似惡詭般恐怖,但卻有著近乎相同的形態,而蓑衣的主人——那位老者,是黑影的敵人。

  熱情的稻草人並不在周圍,在張希喝茶的時間,它大概離去了。張希無法辨別茶樓的立場,他應該快速離開。

  「先生,茶水您還滿意嗎?」

  清冷的男聲在雨後潮濕的空氣中迴蕩,張希再次環顧了四周,他注意到,在茶館的角落,一個被塵灰覆蓋的櫃檯邊,站著一位很新的人。

  他邁步下了離地一尺高的櫃檯,並不輕鬆的動作令他身上的水四濺,點點清水融化了厚重的塵土,顯現出櫃木的紋理與鮮紅的底色。

  他走來了,可張希卻無法再走動了。他邁著四方步,頭上與後背托著被水浸濕的稻草,為像是水泥夯築的陰濕地面犁地出一道乾淨的長虹。

  「先生,您不好奇嗎,為什麼你還活著?」聲音自稻草下的人口中傳來,但這次卻是女聲。

  無法行動,張希感覺自己仿若離開了水的魚,在離開雨的庇護後漸漸無力抵抗外界的威脅,他應該說些什麼,去了解自己詭異的狀態來應對危機——或者死的明明白白。

  「我為什麼還活著?」張希微微動了動自己手抓的頭骨,問出了「稻草人」的問題。

  「先生,我並不知曉答案。」這次是男聲。

  你在誆我?張希感到了交流上的藝術,同時也看清了「稻草人」埋藏於陰影中的臉。

  一個熟人,收音機藝術家。

  有些驚訝,但張希更傾向於:稻草在和自己交流。

  是那個熱情的稻草人附身了這位藝術家嗎?張希揣測著。

  「先生,環聚周天的雨已經消散,我想/」女聲在交流中卡住了,之後換為男聲。

  「先生,您便是雨相的表徵,一位新的/」

  「雨。」

  張希不明白這位親愛的謎語稻草人在說什麼人類無法理解的概念,但他發現,稻草人好像只能用一種聲線說14個字。還有,它有些過分禮貌了,像是經營非法產業的湯姆叔叔用著蹩腳的中文和惡毒的口吻說著:大小姐,該睡覺了。

  「聽不懂。」

  「先生,我們是同類,都是現象的表徵/」

  「我在可觀測範圍內的表徵為稻草/」

  「而您的表徵便是顱骨於雨具。」

  「你不認為黑影是我?」張希有些奇怪,可操控的黑影不是自己的身軀嗎?

  「先生,不同/」

  「黑影是癔症的表徵,他並不是您/」

  或許是適應了14字的限制,稻草人的話語變得靈活起來,兩種聲音的切換在抵達字數的上限時便已經完成。

  「他是什麼?」張希指向了稻草之下的收音機藝術家。

  「先生,他是一個被詛咒纏身的人類/一個有趣的收音機詛咒/感謝他彌補了我們溝通的障礙。」

  「癔症是什麼?」

  「先生,現象本身是無法描述的/但您並不需要擔心祂的表徵/雨會融化詛咒與侵入祂的表徵/不過,這需要時間,同樣需要耐心。」

  「好吧,」張希嘆了口氣,即便黑影無法做出這個動作,他要問最為關鍵的問題了。

  「你的目的是什麼?」

  「先生,我要離開/首先/需要離開圈禁著一部分癔症的籠/其次/需要離開雨的天幕/這都需要您的幫助。」

  這好像並不算什麼好的目的——張希思考著——圈禁的籠中既然有癔症,那可能也有祂,放出一個被關起來的「野獸」,那祂是否會在出籠時吞沒自己?

  張希看了眼濕潤的稻草漸漸不再滴水,心思百轉。與虎謀皮總好過被定身在這裡,他需要做出自己的判斷,而判斷需要信息。

  一切已經很明了,不論稻草人的話是真是假,張希都必須再問幾個問題。

  「誰圈禁著癔症?」

  「白樺/一群竊取了真實刻度的灌木從/它並不是現象/先生,您必須知曉/腐爛的灌木擁有著貪婪的本性/它們紮根於真理的沃土上/卻妄圖咬一口骯髒的癔症/呵,狗咬狗。」稻草人似乎有些激動,雖然男女交替的聲音依然例行公事般傳達著它的話語,但論及這個囚籠,它的話多了起來。

  「先生,您或許認為我也是囚徒/但並非如此/我遵循交易與合作/曾是一位被爭鬥戲劇誆騙的孩童/擴張的癔症吞噬著人類/一位承載著雨表徵的人設立賭局/競爭與博弈引來了貪婪的樹/他們假冒真理/藉機摧毀了一切/我也被公證人的身份拖累。」

  「先生,我需要離開/摧毀樹的圍欄/同樣能解救於癔症中癲狂的人類/雨是仁慈的/不是嗎?」

  真是有煽動性的發言啊——張希思考著。稻草人說了很多,但有用的信息並不多,長篇的故事能夠摻入太多謊言了,況且他也並不想聽故事。

  「幫助你,對我有什麼好處?」

  「生命,先生/癔症的表徵是人類的幻想/於恐懼中催生的幻想會代替真實/當即將死去的人幻想自己的倖存/當足夠多的群體幻想世界翻轉/當一切/被癔症裹挾的人相信祂的降臨/祂便能喚來更多的組分/蔓延於世界/甚至撐破囚籠/現在將會有數百萬人死亡/而未加限制的未來會令生靈滅絕/拯救苦難中的世人/難道不是對您最高的讚揚嗎?」

  茶館外,雨再次籠罩了天幕,張希感到稻草人的禁錮正在隨著雨勢的擴大漸漸消退,這令他有了些底氣。

  他需要拖延些時間。

  「生靈的讚揚固然美好,但不夠。惶恐於未來的災難並不能抵押成你的籌碼,我只想要真正的誠意——這是交易與合作的基礎,不是嗎?」

  沉默,稻草人沒有行動,也不在出聲,而張希聽到了雨聲。

  禁錮被溶解了,張希沒來由的想到。可以離開了,張希操縱著黑影,無聲的向茶館門前飄去。

  「先生,積蓄於此的雨是龐大的/我願意贈予您一根撬棍/它能夠讓您更好的掌控天幕的雨/為此/我需要您的承諾。」

  茶館的門在緩緩閉合著,張希能夠感受到稻草人的急切又帶著強硬的挽留,他也同樣急切的想離開這裡,避免再一次被拘留。

  「好,我會讓你離開的。」張希已經到了門口,但門縫太小了,他的頭顱過不去。

  「先生,感謝您的應允。」一顆圓滾滾的珠子和一個人被拋飛向門口,茶館的門再次敞開。

  黑影以極快的速度竄出茶館,一道聲音自館內響起。

  「我將話筒交付於您/期待再次相會。」

  張希回頭,自敞開的門中再次看到了那個「熱情的」稻草人,它揮著濕漉漉的「手」,為黑影送別。

  門關了,輕輕的。稻草人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