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白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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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喏,娃仔,三根烤腸。」

  張希從那小攤燈泡上罩著的黃色塑料碗蓋上挪開視線,馮妄從烤腸大爺的手裡接過三個竹籤烤澱粉腸,給身邊兩人各分了一根。

  拇指粗的烤腸上翻著一片片捲起的腸花,顆粒狀的調味料在熱腸的炙烤下發出愈發濃郁的辛香,張希咬了一口,略顯乾脆的外皮與軟糯的腸肉彌合,真香。

  一邊推著單車,一邊吃著烤腸,三人說笑著走在略顯空蕩的馬路邊,雖說他們生活在西門這個僅次於離水的繁華大城,但機智的學校領導總能找到一個郊區的好位置,不僅能減少建校的買地成本,還能將校區擴大,招收到更多借讀生。張希不得不感慨,將學校建在西門市公墓不遠處的校方確實找了一塊風水寶地,除了地廣人稀外,從不堵車也是在這擁擠的城市中難得的優勢。

  柏油路旁,一排筆直的白樺樹間雜著墨黑色的路燈柱子。張希將吃完烤腸的竹籤扔進路邊的垃圾桶,看了看身邊慢條斯理品味著的兩人,單手扶車,從書包里取出一張餐巾紙擦了擦嘴。

  雨自高遠的夜空飄落,輕輕的將紙巾一角打濕。張希仰頭,清冷的面頰與遙遠的飛雨對視,直到輕微的涼意點點。感受著無形的接觸,他再次低頭,長長舒氣。

  「該快走了,咱們沒傘,張希,騎車吧!」

  踏上腳蹬,車鏈的噠噠聲連綴著漸漸猛烈的風嘯聲,張希跟著兩人飛速騎行在還未濕潤的馬路上。

  「風真大啊,感覺像是在撞著雨!」馮妄響亮的話語即便被風颳散了大半,卻仍清晰的傳入身後的人們耳里。

  「加速啊,快騎,到了公交站才能躲雨!」李無有些費力的叫道,風灌入他的喉嚨,令他的聲音有些發虛。

  如箭矢般的三輛自行車衝鋒在轉瞬磅礴的雨中。當前胸的襯衫如同冰涼的泥鰍般不斷抖動著貼向皮膚時,張希不由的吐槽夏天這有些惡趣味的雷陣雨。

  張希並沒有聽到雷聲,或許是已經將他裹緊的雨隔絕了雜音,但他看到了為天地一亮的閃電和不遠處被曝光的略顯模糊的公交站亭子。

  之前騎得飛快的同學已經闖入了長條形的亭子,張希捏閘,飛快的下車,小心的踏著已經沒及腳踝的雨水走向前方。

  雨沖刷著他的前額,流水淌過他的眼瞳,讓他不由得用力眨眼。當再睜眼前望時,蒙於視野的水膜快速破碎,他清晰的看到了自行車把上的鋁製鈴鐺光滑的表面,一個個赤裸的人——他們像夜色中慘白的白樺樹,用幾近泡發的手指模仿著樹的枝杈,僵直的探向上方的漆黑。一塊食指尖的白肉似是依附於骨幹嫩葉,雨氣撲過,它輕柔的晃動,連帶著軟脆指甲向到來的旅客微微致意。

  寒意比思緒更快覆蓋他的大腦,張希感到腦脊液仿佛被冰凍,自己如若一隻進入擬死的花枝鼠,僵硬而冰冷。他全力的妄圖逃跑,卻突然看到:縱橫溝壑的腦葉被蓬勃生長的樹木抽取著思緒,荒謬而又怪誕。阻塞的呼吸、木然的眼球、張希再也無法忍受溺水般的困苦,他拼命的撕裂著肌肉向頭部探去,他想要狠狠的扇醒自己,但略有粘黏的手指並沒碰到臉部。

  是手太短了嗎?愚鈍令他無法察覺已然懸空的下顎,張希再次奮力向上方伸手,直到手臂的血管青紫。他沒有想到答案,但嘈雜的樹影告訴了他:

  白樺,是樹。

  樹,沒有頭。

  「那就不奇怪了,哈哈,那就不奇怪了......」張希沒有聽到他的聲音,「我們要做什麼?」他張口向吵鬧的樹木問道。

  「做什麼?」美麗的白樺樹搖了搖細長臍帶般的樹枝,「生長,或者枯萎?發展,或者潰滅?」仿佛頓悟般,它突然激昂陳詞道,「人類說:人是萬物的尺度,我不敢苟同。樹!是的,樹給予哲人生長的意義,從而衍生發展,從而走向潰滅!孩子,我親愛的阿廖沙,你明白了嗎——樹才是物質的尺!」

  不應該是這樣的。

  當荒謬感再次湧來,理智粗暴的挑破蠱惑者的絲繭,求生的本能讓獵物再次劇烈的掙扎。渾身的肌肉抽動著,張希再次看清楚了公交站邊的景象。

  兩個雕塑般的人推著自行車,之後是棕色的公交站遮雨棚,之後是簇擁著站台的、稠密的樹葉。

  再次昏沉的頭腦已經不允許張希探查更多的環境,他用力的閉眼,肌肉的壓迫讓更多的雨水湧入雙眼,強烈的刺激感消卻了意識的迷醉。近乎凝固的四肢在無意識的抖動間放鬆,張希想要向後退步,卻扭曲著雙腿栽倒。

  積留於地面的雨水被重物砸起,又嗶哩啪啦的墜落。鋒利的木質物將無力的肉體劃開,黏膩體感與溫熱血液讓張希的身體恢復了一點溫度。

  扭曲的平躺在雨水中顯然不妙,更何況倒下後遮擋在面部的物體讓張希因流血而急促的呼吸感到阻塞,他奮力的撲騰著,像是陰暗雨夜出沒的爬行生物。

  張希猛吸一口氣,臌脹的胸腔和湧向的頭部的血液助力他在瞬間起身。

  麻木的垂頭坐起,等待猛起的眩暈感消失,張希在雨中睜大了雙眼,匱乏的光線令他的瞳孔不由自主的放大,他看到了,堅韌的不知何人堆砌在身上的木條。

  或許這並不是木條,但張希腰部的鮮血已經浸濕了這些枝條,沒有再思考的時間,他必須起身,離開這危險的地方。

  嘩嘩的雨水沖刷在漆黑的地面上,弧形的水浪衝過鞋尖,將張希的厚底鞋從前到後洗刷一番。張希向後退步,進水的鞋襪發出咯吱一聲巨響,緊接著,前方的兩人突然應聲倒地。

  太詭異了,張希仍想要退後,但理智抑制了這種衝動,退步已經造成剛剛起身後所未觸動的現象,他需要判斷危險是否由退後這一動作造成。

  是的,張希正在奮力的思考著,但無論是他所懷疑的致險舉動或是致險噪音,好像都不能用生命去試探第二次。

  情況詭異的僵持著,唯一狀似悠閒的,恐怕也只有張希那自由飄蕩在積水上的兩位同學了。水波衝撞著他們的校服,將兩人帶向張希。

  太驚悚了,張希默默的想著,他第一次遇到兩具浮屍向自己飄來的荒謬情況,當然,最令他無法理解的還是那棵向自己「傳教」的白樺樹——太離奇了,恐怕只有精神病患者才能有這樣充沛的想像力——如果這一切不是真實的話。

  「咣當!」

  張希看到,正漂浮著的馮妄右腿撞到了他的自行車後輪,原本不知何故模仿傑克遜先生的車子順勢砸到了他的腿上。

  「咣當!」

  李無的自行車也毫無徵兆倒下了,不過它是向右倒下的。倒霉的馮妄這一次被痛擊了左腳,劇烈的刺激讓他如即將下鍋的牛蛙般抽回雙腿。看著保持蛙泳第一動作仰面而來的馮妄,張希的嘴角不禁一抽。

  詭異而又奇葩。

  馮妄靠近了,雖然僵硬的舉著雙手,縮起雙腿,但他正在拼命的眨眼,抽動的面部讓他的動作像是在擠眉弄眼。

  很快馮妄的頭精準的抵住了張希的腿,止住了順流而行的沖勢。很快,漂行而來的李無也幸運的用頭抵住了馮妄的肋骨。

  張希仍沒有動作,即便身前的兩人如同照相機般瘋狂的眨眼示意,他依然在等待。

  但是,沒時間了。儘管張希的力量並不能輕鬆的帶離兩位同學,儘管他仍無法確定後退是否會遭遇襲擊——白樺們正在無風的雨中狂躁的抖動著枝葉,白皙的枝幹再次泡發般脫落著樹皮——跑!

  張希一把揪住兩人的衣領,側身踮腳,拖行著重物,用飛快的交叉步輕划水面,以最小的聲音迅速的逃離詭異的公交亭。

  無驚無險,使用交叉步的張希能夠通過交叉次數估計逃離的距離,現在已有約三百米,除了愈發蹙迫三人歸家的狂風外,在無其他。

  張希又拖行著兩人飛奔了數百米,因為雨勢的停歇而漸顯粗糙的路面將躺行人的外套劃的哧哧作響。直到脫力絆倒,張希再也無力起身。

  夜,大風,路燈,柏油路,三個躺屍的學生。不幸的中年加班人在嚇得半死後迅速的撥打了報警電話,當警察到達現場後,成功救獲了兩個愛眨眼的和一位倒頭就睡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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