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之四

  上海之四

  喬立送走田家兄弟,回到樓上,聞知秋依舊憑欄而立,那樣冷酷的神色,便是跟在聞知秋這些年,喬立也未曾見過。記住本站域名

  喬立心中明白,田家這次是真的完了。

  田家在田老爺子過逝後已經開始走下坡路,子不肖父,上海人人皆知。

  不過,田家運氣不壞,聞知秋仕途順遂,隨著聞知秋步步高升,田氏子不必出眾,能安於守成,旁人看聞知秋的面子,也會對田家客氣三分。

  偏生是這樣不識好歹的一家子,先是與褚韶華不睦,便是褚韶華嫁給聞知秋後,田家竟有相害之事。

  如果不是聞知秋一直攔著些,褚韶華這些年事忙,沒顧得上,田家怕真挺不到這個時候。

  田家的生意一直有經濟問題,經營每況日下,能支撐至此,還不是全看聞知秋的面子。

  聞知秋的確沒有親自出手幫過田家,這是聞知秋的原則,便是褚韶華的生意,聞知秋也很少過問。

  不過,聞知秋會經常同褚韶華討論經濟問題。

  可量,聞知秋這位市長的存在,他還認田家這門姻親,逢年過節到田家走動,那麼,上海便不會有人輕易動到田家頭上。

  不然,憑田家那幾塊料,能保住家產到今天嗎?

  喬立恭敬的站在聞知秋身邊,答道,「送走了。

  開的是陳家的汽車。」

  聞知秋輕輕拍了扶欄兩記,在愈發肅殺的秋風中轉身,「下次他們再來就說我不在。」

  「是。」

  聞知秋在工作場合不會失禮,他回家才暢所欲言,在褚韶華面前罵田家罵足一整個小時。

  聞知秋現在說話仍是,「只盼岳父九泉下已經另投胎做人,不然知曉這些畜牲所為,更要惱怒!」

  褚韶華遞給他一杯新茶,「喝口茶,消消火。」

  茶一入口,聞知秋登時眉眼擠作一團,「蓮芯茶。」

  「火氣太大,這茶敗火。」

  褚韶華意態悠然,半點不同情聞知秋,「當初我說不能留著田家,必生禍患,你還勸我等等看。

  怎麼樣,是不是應了我那話?」

  聞知秋怒道,「我要知道他們……哼!」

  要知道他們連一點國家民族的情分都沒有,我早不管他們了!

  褚韶華不理聞知秋這馬後炮,而是讓聞知秋趕緊把眼前的爛攤子收拾好,「田家的生意,可不僅是水電廠,還有礦業、治鐵之類,這些生意,得找個可靠下家。」

  聞知秋頜首,「是啊。

  我心裡已有幾個人選,你幫我參詳一二。」

  有個工商協會副會長的妻子,聞知秋在處理田家事務上方便很多。

  褚韶華早就說了不會碰田家生意,聞知秋這裡雖請託的人不少,聞知秋平時沒收過別家好處,何況田家有些要緊生意,必需要交給懂經營有良知的人來做。

  聞知秋對外國人並沒有偏見,如果是棉紗、紡織之類生意,聞知秋不會排斥外國人在上海經營,可水電、礦業、治煉之類的生意,必需由中國人接手。

  這是聞知秋對國家和民族的感情。

  聞知秋先與褚韶華商議過,之後分別和中央銀行宋行長,還有工商協會會長席肇方談過此事,最終方確定接手人選。

  銀行與政府著手將田家生意拆分變,韓大小姐冷不防挨田家破產一擊,登時六神無主。

  韓大小姐靜心寧神,尤其有田中先生幫著出主意,韓小姐請陳會長代為牽線,想親自拜訪聞知秋,聞知秋如何肯理她。

  再請田家幫忙,田家人倒是收到聞知秋打發人送去的補品,是給田老太太的,其他的,田家人再想見聞知秋也見不到了。

  此路不通後,韓小姐幾乎立刻想到第二種路線,夫人路線,想拜訪褚韶華。

  褚老師比聞市長更忙,朋友找她都要看她的課程表,韓小姐直接找到震旦去,褚韶華勉強見她一面。

  韓小姐原是在國際飯店定了午飯,褚韶華婉拒,「我中午有約了,就在我辦公室喝杯茶吧。」

  原本,震旦的講師是沒有辦公室的,褚韶華畢竟身份特殊,而且每年給大學捐書,震旦為了方便她偶爾休息或是教學工作,單獨給她分配了一間辦公室。

  辦公室不大,位置卻不錯,紅色窗外是一株高大的橡樹,即便在這樣的深秋,樹冠依舊蒼翠,葉子在中午的陽光下閃著光芒。

  褚韶華的辦公室顯然不常用,她推開窗,微風帶著深秋的味道湧入室內,替換掉先前渾濁的空氣。

  阿芒端來兩杯溫茶,褚韶華坐在原木色的書桌後,問,「韓小姐找我,有什麼事嗎?」

  韓大小姐先摘過花,妥帖的放在手畔,笑道,「先前舍妹無禮,我一直想找個時間替她向您道歉。」

  「我不會放在心上。」

  褚韶華根本不會將韓氏姐妹這類人放在眼裡,更何況放在心上。

  對於韓二的冒犯,徐家已給了交待,褚韶華說,「如果是這樣的事,不用再提。」

  端茶,送客。

  韓大小姐一直聽聞市長夫人直爽,不料竟這般直爽,她連忙道,「還有田家的事,我一直想面見市長,市長事情忙,我想和夫人說一說。」

  這話說的,簡直沒水準到了家。

  你是責怪市長事情忙,沒空見你一無官無職的某某外室,還是怎麼著?

  市長要是連你這樣的人都要應付,恐怕他也就不用再干別的了。

  褚韶華心下冷笑,面色轉淡,「我與田家素有不睦,他家倒霉,我心下十分痛快,韓小姐想跟我說什麼?」

  眼中透出不掩飾的幸災樂禍,詢問的眼神望向韓大小姐。

  你想說什麼,說吧。

  給褚韶華這直噹噹的一問,韓大小姐簡直都不知道要怎麼說了。

  上海的上流社會不流行委婉,現在流行直來直往了嗎?

  韓大小姐勉強一笑,聲音裡帶著綿軟的勸慰,「田家當然不值得您費心,可他家畢竟是市長的岳家,倘此事處理不得當,我只怕影響市長的聲譽。」

  「這得讓市長自己去操心了。」

  「不瞞您,田老先生在世時,與國民政府也有極大幫助,聽聞這件事,那位公子念及舊情,特意讓我過來,看可有能幫襯之處。」

  韓大小姐說到「那位公子」時,胸脯情不自禁的向上抬了抬,腰身也比先時更直了。

  纖細的手指摩挲著雪白茶盅壁,鮮紅的指甲閃爍著反射亮光。

  相對應的,當韓大小姐提到「那位公子」時,褚韶華原本高高在上的冷漠神色略緩,她的語氣也和緩許多,終於開口談及田家的事,「這需要一大筆錢。

  田家這些年的財務狀況一直不好,據我所知,他們將工廠抵押給不同的銀行,公司亦有偷稅漏稅之事。

  要救田家,可不容易。」

  「能冒昧問一下,這需要多少錢嗎?」

  韓大小姐意識到自己占據上風,心下暗道,公子的名牌的確好用。

  褚韶華欲言又止,一臉為難,雙手捧起茶盅,垂眸喝了一口茶,方說出斟酌後的話,「我不能透露,債務是銀行的事情。

  好了,我還有事,就不多陪了。」

  接下來,不論韓大小姐如何央磨,好話說盡,褚韶華也沒再透露一個字。

  韓大小姐轉而進攻宋行長去了,褚韶華私下提醒宋夫人,「您可得提醒宋行長小心些,這位小姐央磨起人來很有一套。」

  宋夫人原不知此事,褚韶華特意透露給這位太太知道,韓大小姐何等樣人,宋夫人只有更清楚的,當下便心生厭惡。

  沒有任何一位正室會喜歡外室這種身份,哪怕宋夫人與韓大小姐之間沒有任何利害關係,宋夫人也不可能對韓大小姐有好感。

  宋行長精明過人,從韓大小姐那裡知道是褚韶華說這是銀行的事情,才將韓大小姐引到他這裡來。

  褚韶華又來他夫人這裡煽風點火,宋行長心中哭笑不得,也不能同妻子說,聞夫人這故意引你厭惡韓小姐,她與韓小姐有舊怨云云。

  實際上宋行長也不喜此人歪纏。

  何況,田家破產這事,裡面尚有國外資本的內情,不好與妻子說。

  事實上,聞知秋乍聞此事,立刻請宋行長幫忙清算田家資產,田家畢竟是聞知秋岳家,聞知秋此舉,說得上大義滅親了。

  宋行長也就未對褚韶華此舉做不好評價,看來褚韶華是極厭惡韓小姐啊。

  韓小姐頗有本領,哪怕宋行長未漏風聲,也從另外渠道打聽出田家債務缺口大概百萬大洋上下。

  這不是一筆小數目,但在上海這樣世界著名的金融之都,也不算太大數目。

  用韓小姐的操作,先與田家簽下買賣協議,她可以先幫田家還上這筆錢,將田家從破產的坑裡解救出來。

  待田家收回企業,這些企業便是賣給她了。

  田家還有幾萬大洋的賺頭,亦可保住自己家的不動產。

  一百多萬買下田家所有的生意,韓小姐簡直賺翻了!

  當然,韓小姐只是代理人。

  韓小姐為人精明,私下詢問孔夫人可有入一股的興致,孔夫人笑道,「我是從來不懂生意上的事的,還是你們年輕人折騰吧。」

  韓小姐請孔夫人入股也不過是想拉攏這位夫人,孔夫人婉拒,韓小姐自然另找他人。

  譬如,陳前會長家就入了一大股,陳家的親家鄭家也入了一大股。

  鄭家倒想拉褚韶華參一股,哪怕褚韶華不出錢,白送褚韶華一股半股的都成。

  這個建議,卻遭到韓小姐與褚韶華的雙雙否定。

  儘管韓小姐在褚韶華面前謙卑客氣,心下卻極對褚韶華不喜,這不喜里既有褚韶華對她姐妹的鄙夷,更有一種說不出的不平在裡面。

  褚韶華一樣出身貧寒,還是寡婦再嫁,不就是二嫁嫁的好,嫁給市長,如今便擺出那高高在上的嘴臉,給誰看?

  不要說免費送她股本,就是褚韶華想參股,她這裡也不是輕易能點頭答應的!不就是做生意麼,誰不會!

  至於褚韶華,她要是想接手田家的工廠,早便能接手,不至於淪落到同這些人一起鬼鬼祟祟的搞什麼聯合參股的事。

  鄭家提出的免費送她一股,她還沒傻到占這便宜的份上,她知道鄭家擔心什麼。

  這是鄭家的擔憂,與她沒有半毛錢的關係,她更不會白要別人的東西。

  另外的股本則是由廣州而來。

  至於日本人,日本人也投了一些錢。

  褚韶華知道此事,坐視此事,還將此事告知了聞知秋,褚韶華說,「你得提前有個應對,但不要打草驚蛇。

  驚走了蛇,下一口會咬的更致命。」

  聞知秋站在落地窗畔,望著窗外深色夜幕上圓月高懸,聞知秋的目光像深秋的月色一樣冰冷。

  當田家拿出這筆錢時,商務司司長親自請示聞市長,聞知秋險沒摔了話筒,眼神已然結冰,聲調仍是泰山崩塌仍不改的淡定,「讓銀行和稅務司派人過來,將這筆錢入帳。」

  商務司問,「那田家查封的企業?」

  聞知秋道,「按正常程序來,銀行和稅務司那裡的事情解決,市政廳會有通知。」

  商務司就明白了。

  聞知秋知道,他官場上更進一步的機會來了。

  這個機會,是他的妻子親手推到他面前的。

  而同時,田家的財產即將被完全清算,絕不可能再有任何翻身的機會。

  這個坑,也是他妻子親手給田家挖的。

  田家忽略了一點,銀行與稅務的缺口的確是百萬大洋上下。

  田家的財產,應該勉強能把這個缺口填滿,還能略有贏餘,這些贏餘是田家女人們的嫁妝,靠著這些,田家仍舊可以過富足日子。

  但是,田家忘了,偷稅漏稅是要罰款的。

  其實,即便田家忘了,參與田家生意這一筆錢的人也應不會忘。

  但是,或者是在上海太多年,根基深厚,關係複雜,何況聞知秋又是田家的女婿,稅務司罰金能有多少呢?

  幾千上萬大洋,對這些人不過九牛一毛。

  或者都用不到人情,聞市長就會自發把事情給我們解決。

  畢竟,聞市長是田家的女婿啊。

  大概是聞市長平時太過溫文爾雅、平易近人,與上海租界或是使館的外國人士的關係也非常融洽,以至於人們都忽視了,聞市長是非常有民族感的一個人。

  同時,聞市長具有深厚的留學背景,他的妻子是工商協會的副會長,有著豐富的商業經驗。

  如果這筆錢沒有日本人的參與,聞知秋這一刀下來的不會這麼狠,狠到田家沒有任何翻身的可能。

  田家的稅金有三十萬左右的缺口,稅務司開出一張五百萬的天價罰單。

  至於這一百萬的款子,杯水車薪啊,這只是補上原來的缺口,五百萬的罰單也得交啊。

  趕緊,再去湊錢吧!

  還湊什麼錢啊,先前湊錢的那幾家都懵了,尼瑪,我們的錢哪!那不是田家的錢,那是我們的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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