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相許

  藏有迷藥的指尖在鼻端停了一停。

  枕畔的呼吸平穩毫無異樣,俊朗的輪廓在黑暗中線條分明,輕合的雙眼一動不動。不可能睡這麼沉,用藥也未必有效,反而給了他肆意胡來的藉口,想著近日的種種,耳根一熱,手又收了回來。

  小心地一點點挪下床,他依舊安睡如初,看上去真假。撇了撇嘴,她隨手披了件外衣,強撐著走出房間。

  夜裡的巡哨瞧見她都有些驚愕,知道自己有多狼狽,拒絕了旁人扶持的好意,終於行近了君隨玉的書房,深夜燈火通明,窗前映著一個伏案凝定的身影。

  「翩躚?」

  未至門口他已迎出來,不曾多問,抱進書房翻出銀貂披風加在外衣上,絞了條熱巾替她擦拭冰涼的手。

  「怎麼這樣過來,霜鏡也不管。」溫和的眉間有著薄責,隱隱的責怪並不是僅對霜鏡一人,眼角輕瞥了下窗外。

  「讓她去休息了。」略寒的身體暖起來,她穩了穩氣息,「是我自己想過來。」

  瞧了一眼她的神色,君隨玉微微地笑了。

  「你知道了?」

  「嗯。」她抬起眼,有一抹不自知的央求,「我不想嫁。」

  君隨玉用熱巾拭著根根如玉的細指,直到確定她不再冰冷。

  「他是個很不錯的人。」一片深情連旁觀者皆能輕易看出。

  「那又如何。」她無奈地澀笑,「我都不清楚還能活多久,何必把事情越弄越複雜。」

  「傅天醫說過,假如尋得幾味珍稀的靈藥好生調理,你的經脈會有起色。別總往壞處想。」

  她不想反駁這種絕望的希冀有多渺茫:「我不願最後還惹一堆麻煩,他在自然好,可婚嫁非同兒戲,牽涉太多將來有什麼歧見反倒棘手,何必多此一舉。」

  大張旗鼓地嫁娶卻將於數年內亡故,實在想不出意義,縱然去日無多,她還不至於需要一個空乏的儀式安慰。

  「南北聯姻的確不是小事。」君隨玉沉穩而從容,已是深思熟慮,「我和你未來的夫君磋談多次,意願相近,比預期得更順利,你盡可放心。」

  一縷控制不住的煩躁油然而生。

  失去了力量,說什麼都無濟於事,這兩個男人私下已決定好一切。纖指緊扣住扶手,眉間戾氣一縱而逝,她放棄了再爭下去。

  「抱歉,是我廢了你的武功。」君隨玉並未錯過那一線微不可察的情緒,話音更柔,「若非他來了西京,我斷不敢下這個手。」

  長睫靜了許久,勉強一笑:「你是為我好。」

  他預囑了霜鏡,遣開了護衛,由得謝景澤接近傅天醫探出病情。從頭至尾就未按承諾過的阻止,放任那個人掀開隱藏的一切,做了幕後推波助瀾的手,她瞭然於心,卻無法出言責怪。

  「你心裡是有怨的。」君隨玉輕聲說破,「我讓你失去了掌控處境的能力,被迫依附於人,又扣著你不許離開,縱然不情願,卻沒辦法擺脫被動的局面。」

  「付出了那麼大的代價換到的,一瞬間讓我化為烏有。」他有深深的歉意及無能為力的自責,「對不起。」

  「你是希望儘量讓我活得長一點。」受制於人的蘊怒漸漸平息,她垂下了眼。

  「而這並不是你的願望。」他終於道出從未提及的心語,流露無限傷感。

  「我終究是來得太晚了,什麼也做不了,讓你的身體傷成這個樣子,心也一無牽礙,隨時可以安心就死。」她不在乎能活多久,萬事皆無趣乏味,甚至厭倦,不管他怎麼做。

  收住情緒,君隨玉憐疚地握住細指。

  「我不想你這麼快嫁人,更願意你留在西京慢慢調養,這樣是最好。」任是執掌一方權柄在握,仍有無法企及的遺憾,「可我沒辦法讓你快樂,唯有他能做到。」

  她怔怔地看著他。

  「我也想過,你們不成親也無妨,流言蜚語永無休止,不去理會便罷,還免了你去應對謝家的種種麻煩。但為了家門顏面,他必然要帶你離開西京,脫出兩家的勢力在江湖上流浪,縱然不致辛苦,但沒有上好的環境靜養,教我如何放心得下,況且對他也不公平。」

  「翩躚,你很驕傲,這不是壞事。」溫雅的聲音柔和的責備,「可為何不想想他?名聲家族拋諸腦後,至親手足無不指責,那樣的代價都不肯放手,你還要為自己的驕傲繼續執拗下去?」

  「你以為你在替他考慮,卻不願深想他真正追尋什麼,一味地逃避反而更傷人。翩躚,你聰明如斯,何以單單在情字上糊塗。」

  「我……」一顆心驀然揪緊。

  「沒有你他會更快樂?你不存在我會更輕鬆?把自己當成累贅,恨不能早日消失,我真想敲醒你的腦袋。」

  他真的鑿了一記,她摸了摸痛處,前所未有的迷惘。

  「你躲著不肯見,我也由著你。但既然他來了,情意始終未改,你就該猜猜他究竟如何想,弄清楚怎麼做才好,別一味輕忽自己,這讓關心你的人比你更痛苦。」

  見她陷入沉思,君隨玉反而釋然。

  「夜深了,該好好休息,不然明日會精神很差。過幾天告訴我答案,不會再有人攔著你過來。」系好披風,君隨玉抱起玉人交給房門外等候的男子。

  「翩躚由你多費心了。」

  謝雲書摟緊懷中嬌軀,由衷的微笑。

  「我會的,多謝。」

  她伏在懷裡一直沒出聲,裹在銀貂披風中輕如羽毛。

  抱著她走過長廊,緩步穿回院落,月明星稀,空氣隱約有春草的清香。桃花開得艷粉嬌嬈,被月光一襯,猶如褪去了嚴妝的佳人,難言的神秘幽靜。

  月光映在臉上,宛如飾了一層銀粉,雪色的肌膚,漆黑的眉睫,仿如夢境幻出的容顏,幽深的眸子茫然怔忡,不知在想什麼。

  院子極靜,也極美。

  他在廊邊坐下,隨手摺下兩朵桃花別在小巧的耳際,花瓣在黑髮上盛放,平添了幾許柔媚。

  「你何必裝睡。」半晌,她沒好氣地低哼。

  「我也想聽聽他說什麼。」劍眉輕挑,俊顏隱隱含笑,「看你一路跌跌撞撞地走過去,我真捏了一把汗。」

  「好像一個傻瓜。」她懨懨地自語。

  「我喜歡你偶爾變傻一點。」

  她又靜了好一陣。

  「我不會是個好妻子。」

  「我會是個好丈夫。」安然的語氣像是已等待許久。

  「我不懂怎麼做媳婦,更不會侍奉公婆。」長睫顫了顫,「我什麼也不會,脾氣又壞。」

  「你是我心愛的人。」他輕觸著粉頰,神色溫存,「不管將來怎樣,都不會改變這一點。」

  她咬了咬唇,話語猶疑:「要是什麼時候你厭倦了,一定要說出來。」

  「如果有那麼一天的話。」他笑得有些傷感,又極溫暖,「別這麼害怕,你不知道我多想你理直氣壯地命令我,一輩子不許離開。」

  一輩子,聽起來那麼長,長得仿佛充盈著希望。他像是忘了懷中的人命如朝露,一廂情願地描畫。

  「到了揚州,也會有這樣一間院子,我會布置成你喜愛的景致。江南落雪的時候不多,等身體調養好了,我帶你去看雪後湖景,夏天陪你賞月撲蝶。百年之後我們埋在一起,墳前種上青青的樹,春天開出滿樹的花,風一吹就像我在對你說話,好不好?」

  她沒有回答,悄悄地收攏雙臂,把頭依了上去。

  胸口微微潮浸,他環擁著她,暖暖的氣息拂在發上。

  夜涼如水,匹練似的月光鋪瀉了一天一地的清輝。

  靜謐的庭院偶爾響起低柔的話語,像在哄一個微倔的孩子。

  冗長而繁雜的事務終究塵埃落定。

  謝家長子攜重聘復回西京,以隆重的禮節至君王府提親。不管內心如何不甘願,表現出的皆是誠意十足,無可挑剔地彰顯出謝家對聯姻的重視。

  聘禮極重,但受聘的是豪闊天下的君王府,也就不足為奇。君隨玉待之上賓,種種煩瑣的禮儀進行極其順利,交換了庚帖,訂下吉日良辰,這樁震動四方的婚娶已是板上釘釘,再無可議之處。

  於是關於婚嫁的傳聞又有了新內容,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據說新郎一早便被扣在君家,謝家迫於無奈才不得不求親;也有人對君小姐的嫁妝津津樂道,據稱君隨玉挑選了數不盡的珍器秘藏,足有君家半府奇珍,貴可傾國。

  婚嫁所用之物無一不是悉心雕琢,華美萬方,一反君家往日的低調極盡鋪陳。成箱的南海明珠,數尺高的珊瑚寶樹,傳說中的無瑕璧、卻塵珠,玳瑁床、雲母屏,數不盡的綾羅絲綺……足以讓人口沫橫飛地一說再說。

  一場嫁娶,因兩個舉足輕重的家族而備受矚目,提供了無盡的談資,上至名流顯貴,下至江湖市井無不瘋魔,隨著時間的推移愈演愈烈。

  婚期漸近,要準備的事務越來越多,某個無聊男子借辦事之機流連在側,幾乎形影不離,罵也無用,趕又趕不走,霜鏡無可奈何,唯有視而不見。忙了竟日兩眼發花,還得挑選成山的衣料首飾裙衫的式樣,一旁的碧隼翹著腿胡亂翻看圖冊,閒得幾欲要打呵欠,看得人心頭火起。

  覺察出神氣不對,碧隼咳了下:「忙完了?實在辛苦,或者我請姑娘去酒樓喝茶暫憩片刻?」

  「不必。」一味笑臉相對,霜鏡無法發作,又抑不住脾氣,「閣下何不去隨三公子身畔。」

  「我看還是姑娘需要幫忙。」笑嘻嘻話語全無誠意。

  「那這些就勞煩閣下。」霜鏡毫不客氣地將厚厚的一堆圖冊丟到碧隼面前。

  碧隼尷尬的笑笑,瞅了眼凌亂一地的布樣,又掃了下滿室琳琅的飾品:「其實這種挑法太麻煩,我隨便說說即可。」

  「你什麼意思?」霜鏡氣結。

  無視她難看的臉色,碧隼攤開一匹色澤繁麗的織錦,對著一群匠師侃侃而談:「各位也知道君謝聯姻是何等大事,拿出來的自然是上等貨色,但人各不同,有些東西未必適合,比如這等布料,固然華美雍容,但過於厚重,完全不利行動。」隨手又扯起一方軟緞,「又比如這種細碎出挑的紋樣,奪目有餘雅致不足,更不合主上喜好;主上慣穿素淡輕淺的衣物,討厭過於繁複的飾物,這類一走三晃的步搖她根本不愛用,倒不如簡潔精巧的髮簪;赤金珠冠架勢十足,可惜分量也太足,別說主上羸弱,壓在任一個姑娘頭上都會受累,拿來壓箱底倒正好,至於這號稱風行的袒胸襦裙,不管多少貴婦淑媛日常穿著,此地提也別提,除非你們想被謝三公子扭斷脖子,再有這——」

  碧隼滔滔不絕地說了一長串,最後乾脆利落地命令:

  「但請照我說的挑揀,兩日後把樣子呈上來,再弄一堆東西浪費時間,便是不想做生意了,在場的都是長安頂級的店鋪,不至於這點事還須客人勞神吧。」

  眾人俱是看慣場面的人,很快收起各色樣件退了下去,一地狼藉的房間突然變得齊整敞亮,霜鏡看得直發怔。

  「這樣可以省一點事。」碧隼用冊子扇了扇風,神色輕鬆,「主上極挑,但懶得把心思放在無關痛癢的小地方,挑錯了也不會責怪,只到底不喜罷了,她人雖聰慧卻不會打點自己,全仗身邊的人留意,細說起來可是相當麻煩。」

  霜鏡的目光多了幾分佩服:「你怎麼知道這些?」

  「我當然——」賣弄的效果十分理想,碧隼正要誇口,銀鵠不知從何處冒出來打斷。

  「當然是聽老大說的。」銀鵠搭著同伴的肩毫不留情地嘲笑,「這傢伙哪有如此細心。」

  被揭了底,碧隼狼狽地轉開話題:「你突然跳出來做什麼?交代的事辦完了?」

  「還用說?幸好我記憶奇佳,否則再跑一趟南越那鬼地方就太要命了。」

  「東西呢?我先看看。」碧隼無限好奇。

  「匠師已經送過去了,想看自己找老大吧。」

  「你真沒義氣。」碧隼一聽即知無望,悻悻然指責。

  「你有義氣?」丟下朋友只顧跟著女人轉,這句銀鵠留面子沒說出口,純以眼神鄙視。

  碧隼識相地不再爭嘴,摸摸鼻子乾笑。

  「你們說的是什麼東西?」霜鏡在一旁禁不住好奇。

  「那個嘛……」銀鵠賣關子。

  「其實是……」碧隼殷勤地解惑。

  「嫁衣?」

  指尖輕輕拂過柔滑微涼的衣,看著銅鏡中的影像。

  雪白的寬袖鑲著美麗的邊,纖腰緊束,下擺以銀線密繡出流蘇般的花,如花蔓繞身盛放,裙上垂著一方壓裾的玉,玉下綴一束雪絨結成的纓穂,一旁的黑漆盤上擺著銀質的額鏈手鐲,樣式奇特,古雅非常。

  「這是南越的嫁衣。」謝雲書取過銀鐲套上細腕,對尺寸很滿意,「銀鵠按蒼梧國殘留壁畫上的樣式繪了圖樣,請巧匠製成,雖無十分,應該也有八九分像了。」

  退開幾步打量,俊顏泛起微笑:「非常美,果然很適合你。」

  迥異於中原的樣式愈顯神秘,突出了清冷高華的氣質,另有一番異域的風情。

  她久久凝望銅鏡,他自身後替她系上額鏈,繁複精緻的銀鏈繞上烏髮,碎鈴輕響,鏈墜飾在眉心,漆黑的雙瞳深楚動人,猶如誘惑心神的天女。

  「這是我?」

  鏡中人眨了下眼,仿佛窺到多年前一個無憂無慮的少女赤足在碧台春草間曼舞,純白的裙裾拂過每一朵芳花。

  微微嘆息,她恍惚地觸摸鏡面,原來母親曾是這個模樣,這樣恣意而耀眼,無可匹敵的青春光華。

  「翩躚。」攏住了渙散的魂魄,他柔聲低喚,「這是你。」

  她默默不語,銅鏡中映出一雙相擁的人。

  「六月的嫁娶是給外人看的,此時僅有你和我。」謝雲書望著鏡中儷影,「今日是你著婚服嫁給我。」

  喉間哽了一下,轉身環抱住他的腰,抵在胸膛好一陣。

  「衣裳我很喜歡。」

  「嗯。」佳人在懷,心融化一般甜。

  「我曾聽娘提過蒼梧婚俗,描述的服飾和這件一模一樣。」她輕輕咬了下唇,「今天也是個好日子。」

  「嗯。」線條優美的唇無法抑制地上揚。

  「所以,我願娶你。」

  「呃?」幾乎一路應下去,謝雲書突然覺出不對。

  「你不知道?蒼梧國的公主是不出嫁的,按例招青俊入贅以襲王位。」她一派無辜地回望,眼底的笑幾乎溢出來,「君才貌俱佳又這般主動,正合吾心。」

  瞪著又愛又恨的嬌顏半晌無語,謝雲書扣住纖腰狠狠地吻了下去,吻得佳人癱軟窒息,再吐不出半個字。

  過了許久,房間裡又有了聲音。

  「謝——」偎在他懷裡,她遲疑地道了一個字。

  「謝什麼?」雪白的嫁衣散了一地,低啞的聲音輕笑,他懶懶地擁著她。「謝我肯嫁給你?」

  「謝謝你。」她猶豫了一刻,不自在地別開視線,「雲書。」

  他停了一瞬,勾起微笑:「你叫我什麼?」

  她的臉忽然紅起來。

  「再說一遍?」翻身壓住她,他盯住羞窘的清眸。

  「雲書。」

  「再說一遍。」

  「雲書。」

  「再說一遍。」

  「……」

  他怎麼也聽不夠,一遍又一遍地要求。

  她閉上了嘴,懊惱把頭埋進了錦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