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碧玉蝶

  那一日夢一般甜。

  不是握在掌心的玉,他會懷疑是真是假。

  不知迦夜什麼時候下了迷藥,又被算計了一次,醒來時已由君王府的人送回了宿處,青嵐囉唆了一頓,好半天才耳根清淨。

  又見蝴蝶。

  還是在深埋多年的酒罈里,單憑玉色已然無價,何況雕得如此精緻,她卻毫不好奇,棄若敝屣。

  銀鵠探得的情報撲朔迷離。

  君隨玉的父親君若俠娶妻清樂郡主,據稱夫妻二人感情甚篤,相敬如賓。君若俠瀟灑倜儻,持身自好,鮮少有紅粉韻事沾惹,更在妻子過世不久後因病成疾,英年早逝,看不出什麼疑問。

  但揚州有他的別業,十幾年前曾住過一段時日,極是愛重那一苑風景,以致後來甚至將房屋樹木悉數移至西京,起了一模一樣的華苑。那般龐大細緻的遷邸,花費更是天文數字,多年後仍有人感嘆傳述,成為君家豪闊的又一例證。

  迦夜住的一苑,依稀有揚州建式的影子。

  偏好揚州菜,滿是珍品的家,打碎的和闐漢玉耳杯,極盡寵愛卻讓她隱隱怨懟的父親,消失未見的盛骨玉壇——

  君若俠花了那般大的力氣複製出一模一樣的院落,重要的究竟是那間華宅,還是宅內曾棲過的人?無數種揣測如走馬燈閃過,隱約的答案呼之欲出,卻無從查證。

  迦夜,君翩躚。

  他定定地凝視著一方碧玉,腦中盤旋的是一雙清冷黑眸,婉轉顧盼,嗔視也有情,極似一隻翩翩飛舞的彩蝶,讓人既想留住美麗,又怕傷了彩翼。心如千疊,飄忽不定,怎樣也把握不住。

  一隻手猝然搶過了碧玉,他反應極快,手腕一翻轉瞬搶了回來,銳目過處,微黑的男子面容大剌剌地對著他,眉梢溢滿壞笑。

  「九微!」

  數年不見,驚喜非同小可,上去狠狠地互捶了幾下,俱在齜牙咧嘴中大笑起來,一時無比暢快。

  「我該恭喜你做了教王?」他笑著調侃,上下打量好友,或許是經歷了激烈的權位之爭,九微多了一股強悍無倫的霸氣,也更自負自信。

  「呸。」九微毫不客氣地抱怨,「當年你拍拍屁股拐了人就跑,哪管我的死活,少來假惺惺。」

  他全無愧色地駁回去:「你還敢說?以為我不知道,她走了你不知多高興,現在倒來吐苦水。」

  九微大笑起來,微蘊心照不宣的謝意:「沒錯,雖然少了你的臂助,但去了千冥一半勢力,讓我做夢都想笑,你沒看見千冥那幾天臉有多臭,他還以為能一箭雙鵰,結果賠了夫人又折兵。」

  猜也猜得到:「他實在高估了迦夜的野心。」

  「我本以為她是託詞,誰知道竟是真的毫無戀棧。」九微壞笑著戲謔,「全是被美男計所惑,哎呀呀。」

  「去他的美男計。」他笑斥著回罵,「你對紫夙才是用了這招。」

  久違的兩人再次大笑。

  室內杯盤狼藉,空空的酒壺丟了一地,九微往嘴裡拋了一粒花生米,微醺地坦承從未對別人說過的心事。

  「這教王真不是人當的,每天看下面鉤心斗角,還得時時警惕,不留神一個浪打過來什麼都完了,費了多少心力血汗混來如今的地位,卻連個安穩覺也睡不好。」

  「你不是已經除掉了千冥。」謝雲書心下微憫,嘴上不露半分。

  「何止千冥,我連紫夙都殺了。」九微苦笑了一下,「她野心太重,靠媚術等手段攏了一批人,威脅太大。」

  紫夙也……他不由一怔:「天山上還沒出過女教王。」

  「她倒是有這個意思。」眼中掠過一抹狠意,霸悍之色一現即隱,「可惜沒機會了。」

  「看來你這幾年過得很是辛苦。」摸了半天,他揀了一隻尚有半滿的酒壺替對方斟了一杯。

  「累死了。」九微一飲而盡,鬱悶的咂咂嘴,「說實話,我經常羨慕你能一走了之,可惜上了這個位置就不得不做到底,不然死得更慘。」

  「現在無限風光,也算是值得了。」

  九微明白他的意思,笑得複雜而無奈:「當然,比失敗還是好那麼一點。」

  他暗裡惻然,嘆了口氣,恰好九微也嘆了一聲。

  兩人一怔皆笑起來,一掃陰鬱之色,九微故態復萌,又是一貫的佻達不羈。

  「你和迦夜怎麼回事,我聽碧隼那小子說不太順利?」深覺不可思議地挑了挑濃眉,「這麼久還沒搞定她?」

  他丟過一個白眼:「你以為我是你,把人拐上——就算成了。」

  九微驀然笑得極其曖昧,眼神閃爍:「原來已得手了,想也是,憑你這長相還有拿不下的女人?說說看滋味如何?」

  「去死。」當了教王還是死性不改,他沒好氣地唾棄,「淨想些不乾不淨。」

  「男人嘛。」九微不以為意,益加興致勃勃地湊近,頗有就此詳談的架勢,「抱起來什麼感覺?不用說你肯定是她第一個男人,身段是差了點,但皮膚看著不錯,摸起來應該很——」

  一枚蘋果塞住了滔滔不絕的嘴。

  「好得不得了,滿意了吧。」他控制著不去回憶,卻禁不住漾起了笑。

  「滿意個鬼,一點細節也沒有。」悻悻地拔下蘋果啃了一口,九微心知問不出個所以然,「笑那麼淫蕩,看來她確實讓你很銷魂。」

  眼角好笑的斜睨,他只肯說一句:「是你想像不出來的好。」

  「切。」九微嗤之以鼻,「女人不都一樣,多稀罕。」

  他倒也不駁,只是笑,笑得仿佛隱了無限滿足,讓人恨不得把菜盤扣在他臉上。越是含糊九微越是心癢難耐,百般盤問無果,只好沒話找話:「不說就算了,既然你得了手,怎麼會成為這副鬼樣子?」

  正中心事,他再笑不出來,絲絲苦澀又泛了上來。

  「我想娶她,她不肯。」

  「她願意跟著你,卻不願嫁?」九微愕了一愕。

  他搖了搖頭:「她不願和我一起,起初是因為家世。」約略地說了下大概,「現在找到她,卻不懂是什麼緣故。」

  九微隱約明白了一些,瞭然地嘆了口氣:「不奇怪,要她那樣驕傲的人去低眉順眼,比殺了她還難受。以你的家世也不可能容忍這樣傲氣的媳婦,她和令尊是王不見王。」

  「所以我想離家。」他心事重重地盯著酒杯發呆,「這樣才能留住她,可她藏得鬼都找不著,我費了四年工夫尋出來,仍然拒我於千里之外。」

  「而且搖身一變成了聲名赫赫的君王府中人。」九微摸不著頭腦,「她和君隨玉到底是什麼關係?」

  「或許她本就出身於那裡。」儘管這個聯繫看來荒謬又無法證實,卻最有可能接近真實。

  君隨玉曾言及她似一位故人,怎樣的故人能令一方霸主遠赴揚州,親證身份,基至甘願動用武力吞併方家以成其心愿?他不認為君隨玉會隨意認一位義妹。

  九微的目光愕了一瞬,不置信地乾笑起來。

  「怎麼可能,那種人會到天山?」

  他沒笑,一一說了此番查探的細節,迦夜無意道過的隻言片語,直至數天前偶然得獲的碧玉。

  九微打起精神尋思了半晌,將信將疑。

  「既然有這樣的身份,她大可以名正言順地嫁給你,為什麼反而拒絕?」

  「我不知道。」眉間無法抑制的浮出苦澀,「她的心思太難猜,一直要逃,我光抓住她就已心力交瘁了。」

  望著他的神色,九微由衷地同情:「或許她根本不喜歡你,我從沒發現她的頭腦里有什麼東西能稱之為感情。」

  「我不覺得,在我懷裡的時候我能確定,她不排斥甚至喜歡我的親近。」他挫敗地搖頭,「可一旦離開,永遠別想從她嘴裡聽到真心話。」

  「也許你該把她綁在床上。」九微突然壞笑起來,輕浮地打趣,「女人那種時候最誠實,只要技巧得當,想聽什麼都行。」

  他也笑了,笑得很落寞:「其實我累死了,不知該拿她如何是好,完全不給人一點機會,無計可施。」

  「誰要你愛上這麼麻煩的女人。」九微嘀咕了一句,轉手替他倒酒。

  「能不愛就好了。」他唏噓不已,坦承自己的無措,「我真希望她別那麼固執,乖一點留在身邊,要什麼我都答應,可她什麼也不要,除了離開什麼也不要。」

  那樣漫長的追逐,他投入了太多感情,猶如撲火的飛蛾全無反顧,她卻只留一個背影,永遠不變的疏離縹緲,似遠似近,猶如隱在霧中的雪山遙不可及,以致偶然的繾綣都成了夢一般的驚喜。

  酒一點點見底,人在心事中醉去。

  望著醉得失去知覺的人,九微默默地嘆息。

  時隔這麼久,他仍為一個女人而沉醉,漫長的愛戀猶如炙熱的火,穿越多年不熄,迦夜迦夜,你怎麼忍心。

  日上三竿,君王府門前出現了一個錦衣人。

  依禮地請見君翩躚,隱然一股令人不敢怠慢的威嚴。

  「請通報君小姐,故人九微,祈盼一會。」

  既然迦夜已經更換了院落,連殊影皆探不出,他也唯有循正道請見。很快即有回報,侍從恭敬地請入,在君王府某處靜苑,他見到了坐待的人。

  即使聽碧隼提過迦夜的外貌,九微仍是恍神了一下。

  「一別數年,雪使委實變化驚人,我還擔心被拒之千里之外。」

  迦夜縴手引客,霜鏡奉上清茶果盤又退了下去,留下兩人單獨相談的空間。九微不著痕跡地環視,靜謐無人的院落看似空蕩卻伏有多處暗衛戒備,重重設防並不合迦夜的脾性,想來應是君隨玉的安排。

  以她的武功根本不需要如此森嚴的防衛,究竟為保護抑或……

  心底猶在尋思,迦夜已開了口。

  「故人好容易來江南,自該盡地主之誼。」說著她輕淺一笑,「何況是天山新任教王,豈敢怠慢。」

  「哪裡,想來多虧雪使成全。」九微呷著茶,打量著容顏勝雪的女子。

  「既來江南,想必西域已定,該說一聲恭喜才是。」長睫漫不輕心地眨了眨,並無多少慎懼。

  「不過是僥倖未死而已。」九微自嘲地一語帶過,「倒是剛來此地就聽說雪使入了君王府,好不意外。」

  「機緣巧合,運氣使然。」迦夜不露半分心緒,「不知教王此來僅是探訪?」

  「我有點好奇。」九微淡笑著坦承,「想知道君王府的千金十九年前如何到了天山,簡直不可思議。」

  男子突然點破了話語,迦夜靜了半晌,忽而笑了。

  「既然疏勒國的王子能化身月使,甚至登上玉座,我上了天山又何足為奇,不都是造化弄人?」

  她沒有迴避地直承了事實,倒教九微有些意外:「你果然是君若俠的女兒。」

  「是又如何?」她托起茶碗慢慢撥去浮沫,全無一絲波瀾。

  「為什麼避著殊影,他的心意你不會不懂。四年前也就罷了,如今依你的家世盡可與謝家比肩,何況君隨玉似乎對你相當重視。」話語故意頓了一下,九微又道,「或者你壓根是耍著他玩?我既不是殊影,你也無須掩飾,同僚多年,真話假話我還分得清。」

  「原來教王此來是為探問這般瑣事。」迦夜輕諷,「真是不敢當。」

  「畢竟朋友一場。」九微無所謂地笑應,「相交多年,看他為了一個女人失魂落魄,折磨得憔悴可憐,想袖手也於心不忍。」

  「你很夠義氣。」

  「沒辦法,誰教他當局者迷,束手無策,只好我這旁觀者來清一清了。」這話也只能由他來問,換了銀鵠、碧隼是不敢的。

  迦夜沒說話。

  「你到底怎麼想,就算是殺人也該痛快一點?」冷眼盯著淡漠的素顏,決意要替摯友問個分明。

  空氣一片死寂,沉默蔓延了許久,她忽然給了答案。

  「我活不了多久了。」

  千想萬想也沒想過這種理由,九微一時驚住。

  她沒看對方的臉,目光落在虛空的某一處,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

  白髮蒼蒼的老人診了許久,幾乎捻斷了數根白須,鬆開手久久不語,抬眼示意君隨玉。

  「不必換地方,就在這裡說吧。」大致也猜得出不妙,女孩扯了扯唇角,「生死有命,沒什麼好顧忌。」

  年邁的醫者微感詫異,望向一旁的君隨玉,見對方蹙著眉點頭才道了出來。

  「姑娘病情實為老朽平生罕見,身中的花毒倒還罷了,雖拔毒不易對性命卻是無礙。」躊躇片刻,老人嘆了一聲,「但所練的功夫太過霸道,禍害非常。如今已是寒入百脈,危若懸絲,數年內定然經脈寸斷,傷重而亡。」

  女孩沒什麼表情,男子的臉色發青,好一會兒才能出聲。

  「敢問神醫可有補救之法?」

  「很難。」老人示意隨侍的小童收起藥囊,「若是廢去武功,以針藥調理,當可多延幾年。」

  女孩突然詢問:「照現在的狀況,還有多久?」

  「不出七年。」老人惋惜地低嘆,「再要妄動武功時日會更短。」

  「翩躚!」

  「辦不到。」黑冷的眸子極其堅決,「廢掉武功,我寧願立時就死。」

  「留著它會害了你。」醫者離開後,君隨玉苦苦相勸,「君王府的力量足以讓你安枕無憂。」

  「舍了又怎樣,不過是苟延殘喘。」清麗的臉龐異常平靜,「我早知有這麼一天,活到今日已是上天寬待。」

  「別這樣說,還有機會,一定會有辦法。」

  「生死尋常事,早晚也無甚差別。」無視他的苦勸,她堅持己見,「你答應過由我自己決定。」

  是,他是答應過,這是她點頭同意延醫診治的條件。

  但他怎能眼睜睜地看她走上不歸路。

  「翩躚。」怎樣也說不動,被她的執拗逼得五內如焚,「君王府任你驅策,不管你想做什麼都不必親自動手,殺人也好報復也罷,吩咐一聲自有人辦得妥妥帖帖,當年陰錯陽差讓你受苦,如今已無須獨自承擔,你回家了。」

  她淡淡地笑了,關懷的眼眸溫暖焦急,讓她想起另一個傾心相待的人。

  偶爾有些回憶不錯,但終是過去了,生命多數時候困頓乏味,活那麼久相當無趣,何況還得軟弱無能地依附於人。

  「命運讓我從江南到天山,從天山到西京,又在這裡受你庇護,也能讓我再度匍匐在它腳下。我不清楚將來還會怎樣,寧可保留這一點力量,至少還能有所選擇。」

  望著君隨玉痛心的臉,她說得很認真:「這是我的命,請讓我自己做主。」

  「我練的功本來就是極損經脈的一種,當初為了殺教王不惜後果,其實也無所謂。」沒人將秘術練至那樣的程度,連母親都不知曉代價幾何,四年前她才明白,獲得超常力量的時效原是這樣短。

  「此話當真?」九微著實不敢信,難以想像這個女人會有瀕死的一天。仔細觀察她的氣色反而比天山時更好,唯有目光失了銳利,隱隱一抹倦怠的空乏。

  看出他的懷疑,她大方地伸手:「你自己探。」

  九微狐疑地按上細腕,嘴裡仍在調侃:「我可不是名醫,讓我看也白——」聲音驀然滯住,震驚得說不出話。

  她收回手,疲倦而無奈,懶得再扯出虛假的笑:「你明白了?我只剩了一個空殼。」

  九微好一會兒沉默。

  「反正時日無多,道破了更麻煩,索性發點善心放了他,免得最後還害一個人。」長睫一顫,捧起茶又抿了一口。

  「為什麼願意告訴我,你一直咬死了不說。」勉強回神,九微些許迷惑。

  她望著遠處,春日的生機彌散到庭院每一個角落,到處是綻放的春芽,嫩黃淺碧的恣意鋪陳,在暖起來的和風中悠然搖曳。

  「因為你討厭我。」黑眸轉過來淡瞟了一眼,「而且你比誰都看重他,希望他過得好,所以一定會守密。」

  九微唯有苦笑:「我現在後悔自己不該問。」

  「可是我想說。」她恍惚低喃,「總悶在心裡很難受。」

  「本想躲上幾年死了也就罷了,反正他遲早另娶名門淑女,忘了我這麼一個人,誰知竟找到了這裡。」纖白的指尖撫著額,細細的話語近乎失神,「我該說的更難聽一點教他徹底死心,可看他的樣子,我說不出口,他那樣的傻瓜……」

  入眼對方百年難見的煩亂,再想起昨日醉酒的人,九微禁不住嘆息:「我清楚他對你好,現在你對他如何我也算明白了。」

  「我對他?」她不自覺地咬住了唇,櫻唇泛白,「我對他一點也不好,不懂他到底看中我什麼。」

  「我的確討厭你。」回憶著昔時的印象,九微坦言,「你太冷太聰明,對自己毫不留情,完全沒有弱點無隙可乘,做你的敵人會很頭疼,一點也不像個女人。

  「我本以為你對他僅是利用,沒想到你會冒險去鄯善,還替他解開了受制的內力,他如今仍不知你是如何解開。

  「紫夙曾對我說你從死囚牢提過七個人,後來我才得知是用以試針,為了他,你一直沒告訴他。」

  迦夜默然不語。

  「因為那個傻瓜會內疚,他跟我們不一樣。」九微感慨地輕嘆,易地而想必也會做同樣的事,「你,配得上他這麼多年的感情。」

  九微第一次露出欣賞。

  她勉強一笑,捧著茶杯的手微微發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