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生死

  悶雷一聲接一聲地響起。閱讀

  風颳起來,卷著塵土掠過了樹梢,青郁的楊柳被狂風吹亂,像無數根鞭子舞動揮打,閃電在黑壓壓的雲層隱現,仿佛蓄勢擊毀地上的一切。

  謝雲書瘋狂地打馬,去得不知多遠。

  其他人皆在玉隋的馬車中,四蹄神駿的速度較匹馬猶有過之,此時在玉隋的鞭下奮蹄疾奔,車聲如雷,掀起了一路黃塵。

  車中一片沉默,唯有莎琳哭聲不斷,抽泣得幾度噎住。

  碧隼被她哭得心煩意躁,不是礙於對方是女人,早衝過去痛打一頓:「哭什麼哭!萬一主上真的有事,你馬上要跟著去,到時候多的是機會哭。」

  謝曲衡橫了一眼,沒說話。

  赤朮開口低問:「你何時把她埋進去的?」

  莎琳只是哭。

  赤朮忍下一聲嘆息:「你還有沒有對她做過什麼?」

  莎琳猛然抬起淚痕斑斑的臉:「我想殺了她,讓她嘗嘗最可怕的事,比我更痛苦十倍。」

  赤朮澀澀地扯了扯唇角:「她不怕疼,我試過。」

  碧隼的眼睛立刻帶上了敵意:「倒忘了殿下是龜茲王子,當年差點讓主上和老大丟了性命。」

  莎琳愣愣地停住了哭:「你也是毀在她手裡?為什麼你不恨她,為什麼不肯幫我?」嬌美的臉龐困惑不解,「你們都要救那個魔鬼,她到底用了什麼妖術,她一定是會惑人的精怪。」

  「你給我閉嘴。」

  碧隼重重地一拳打在身畔,駭得她眼淚再次滾下來,索性豁出去地叫喊:「西域人都說她是天山深處永遠長不大的妖魔,不知殺了多少人,她用容貌誘惑了父王下毒手暗害,還迷惑那個男人對她言聽計從,他是個好人,不應該和她在一起,一定是她用了邪術——」

  碧隼的額上爆起了青筋,一直未開口的銀鵠陰惻惻地瞧了一眼:「再說一個字,我就撕掉你的衣服,不信你就試試。」

  哭鬧的莎琳立刻閉上了嘴,碧隼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

  謝曲衡咳了咳:「兩位可否說說她的話是什麼意思,聽起來她似乎認得三弟。」而且頗具好感,與對某人的刻骨仇恨截然不同,這一點顯而易見。

  銀鵠、碧隼對視了一眼,別過了頭。

  車廂沉寂了片刻,赤朮開了口。

  「莎琳是鄯善國的小公主,鄯善國主昔年倚仗實力強盛,觸怒天山教王,招來了殺身之禍。大概是雪使下的手,利用鄯善王的弱點刺殺成功,父親一死,莎琳被繼位的叔父視為麻煩,送給南郡王以博取歡心,前些時在瓊花宴上認出了雪使,便處心積慮報復。」

  這麼說還是那個女人惹來的報應,謝曲衡頓時不以為然,對莎琳也有了幾份同情。

  碧隼看出來,冷笑一聲:「原本此事無須親為,只是當時雪使拒絕侍寢激怒了教王,把該由弒殺營執行的任務丟到我們頭上,先是老大去的鄯善國,功敗垂成,全是因為這個女人擋在鄯善王身前,老大一時心軟了沒刺下去。」

  「他不是惡魔,是他放過了我和父王,都怪那個妖女——」提起前塵舊事,莎琳忍不住辯言,銀鵠手一動,她立刻噤聲。

  碧隼接著說下去:「對,老大放過了你們,結果是性命不保,按教中律例當處以酷刑,釘在受刑台上七日七夜活活痛死。你以為我們有資格選擇?做不好殺手,連生存的機會都沒有。」

  謝曲衡毛骨悚然,方知弟弟一度如此之危:「那後來——」

  「後來雪使面謁教王攬過了責任,親自前去刺死了鄯善王才將老大救下來,我敢打賭,老大一定很後悔沒一劍把你們父女倆都殺了。」

  「你胡說,明明是她的錯。害我變成這等下賤的身份,害得鄯善為爭奪王位血流成河,一蹶不振;害得伊曼姐姐被疏勒國主冷落,最後連性命也保不住,被活活勒死。她本來過得那麼幸福,是那個女人毀了一切!」

  受不了碧隼的冷言刺激,莎琳又哭出了聲,眼淚沒停過。

  謝曲衡暗自嘆息。

  銀鵠眉目冷誚:「你真要逼我說實話,那就掀開來說,你仔細聽好了。殺人是我們活下去的方法,和身嬌肉貴的王孫貴族不同,我們自幼在血腥殺場裡滾過來,將來也是這麼活下去。詛咒的時候不要忘了先為自己的好命祈禱,不曾像野狗一樣被人驅使著互相殘殺。鄯善王對你來說或許是個好父親,可對於別人——」

  銀鵠不出聲的諷笑,目光刺得人發怵,「他以鐵腕治馭,擅殺下臣,嗜好幼女,每個月從皇宮後門抬出來的女童屍體皆有七八具,他若死得冤,被他折磨而死的那些女孩又算什麼,活該被你父親享用凌辱?」

  輕鄙地搖了搖頭,銀鵠近乎殘忍:「至於你姐姐的不幸完全歸咎於你父親。他色慾薰心,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不放過,仗著鄯善強盛,又把懷有孽種的女兒硬塞給疏勒,嫁過去不到七個月就產下了死胎,哪一國的國主能容得下這種恥辱,西域第一美人又怎樣,鄯善國力一衰她會有什麼結果可想而知。說句難聽的,不是雪使殺了他,下一個步上後塵的必定是你。什麼也不知道的人真是幸福,連自己的處境都懵懂無知。」

  莎琳呆住,連哭都忘了,喃喃地拒絕相信:「騙人,父王不是那樣。」

  「不是?我在雪使手下專司收集各國消息,王室骯髒的秘事瞞得了我?再說這種醜事三十六國誰不知道,你何不問問身邊的人。」銀鵠抬腳踢了踢赤朮,「殿下,我說的可是事實?」

  赤朮嘆了一聲算是默認,謝曲衡聽得瞠目結舌。

  莎琳僵了半晌,撲過去揪著赤朮的衣領歇斯底里,絕望地哭罵跡近崩潰:「不可能!父王和姐姐不可能是這樣!騙子!你們都是騙子!」

  哭聲聽得碧隼心煩,轉去坐在銀鵠身邊:「會不會一下說得太多。」話中沒有多少同情,純粹覺得麻煩。

  「她活該,也不知道雪使會不會……」銀鵠捶了下廂壁,吐了一口氣。

  「像她那樣的女人,沒那麼容易死。」赤朮掙開了莎琳的手跟了一句,銀鵠望了他一眼沒作聲。

  又靜了好一會兒,赤朮復問莎琳:「你何時把她埋下去?派的誰?」

  莎琳再沒有反抗的意志,木然抽噎著回答:「兩個時辰前,我用珠寶賄賂了幾名侍衛。」

  兩個時辰,一時心都涼了,隔了許久赤朮又道:「你還對她怎樣?」

  「我想折磨她,對侍衛說怎樣都可以。」一滴一滴的淚墜下來,肩抖得越來越厲害,「可是他們不敢,碰過她的人全死了,她一定是鬼。」

  謝曲衡色變:「毒?」

  碧隼半晌才點點頭:「雪使在自己身上下了碧落散。」

  可殺不可辱,赤朮半佩服半苦笑,車內一片死寂的沉默。

  疾奔的車馬倏然停下來,沖得人滾成一團,跳下車只見烏雲如墨,四野空曠,迎面拂來的風包挾著陣陣腐朽的死氣,眼前已是一片高低錯落的亂墳。

  謝曲衡落在最後,入眼玉隋的背影心下大悔。

  適才心亂,竟忘了此人在車外駕馭,一番不宜為人所聞的談話必然被聽了去,儘管目前來看是友非敵,但萬一流出於他人之耳,誰知掀起怎樣的風浪,須得及早設法防範。

  謝雲書已挖開了一座新墳,一見不是,丟下改掘另一處,眾人皆散開尋找,荒涼陰森的墳地四處傳來了揚土之聲,並非莎琳親手所埋,她也不知道在哪一方,癱軟在地上看眾人的舉動,神情呆滯而麻木。

  謝雲書瘋狂地挖開掩土,腦中僅剩了一個意志,冷汗從鬢間滑落隱入潮濕的泥土,隨著不斷探掘,一張扭曲的臉浮現出來。被泥土糊亂的衣飾依稀可辨南郡王府徽號,黧黑泛青的面色正是碧落散的徵兆,他心中狂跳,益加用力地掘土。

  屍體摞了幾層,一個墳坑裡竟然丟了三四具人體,他一一丟出去,最深處的棺板終於顯露出來,異常的動作吸引了其他人聚攏,鴉雀無聲地盯著坑底的棺木。

  碧隼跳下來幫著將浮土掃開,謝雲書深吸了一口氣,赤手將棺蓋掀開。長長的棺釘發出了刺耳的擦響,乍裂的木屑劃破了手掌,他完全沒感覺,怔怔地看著呈現出來的內棺。

  真的是迦夜。

  夜很暗,棺材裡的人極白。

  那個縱橫大漠傯倥殺伐的人,躺在狹窄的棺中,已完全沒了動靜。

  撕得零落的單衣顯然理過,掩住了大部分身體,露出了赤裸的纖足。額角帶著磕撞後的淤青,頸上有幾絲血痕,秀小的指尖痙攣地抓在心口,扇羽般的長睫輕合,紫色的唇邊猶有一抹淡嘲。

  一瞬間宛如凝固。

  碧隼腿軟了軟,險些站不住;銀鵠張著嘴發不出聲;玉隋臉色慘白;赤朮無法置信地盯著棺中的人;謝曲衡的目光掃過,憂心地望著一動不動的弟弟。

  謝雲書卻很平靜,除下外衣裹住她,抱著躍了上來。

  「迦夜,醒醒。」他輕聲誘哄,像懷裡的人在沉睡,溫柔而有耐心地呼喚。受傷的手按在她的背心,不停地輸入內力,試圖讓冰冷的身體回復一點溫度。「迦夜,別再睡,你不是想離開揚州?起來吧。」

  「你不會死,對不對。」他輕觸著柔嫩的臉,手上的泥玷污了細嫩的肌膚,又被他以衣袖拭去,「這樣子真難看,醒醒……」

  懷裡的人一動不動,像一個精緻的偶人,毫無生命氣息。

  「你不是喜歡紙鳶,我給你做更漂亮的,你起來……」

  「迦夜……」他不停地喚,小心翼翼地誘哄,漸漸開始著急,「還是這麼冷,你總是這樣……」

  他俯下頭,一次一次把呼吸吹入檀口。

  荒野上閃電一下接一下地炸亮,映出了緊擁的輪廓,古怪的吹氣聲像一個溺水瀕死的人喉間的低吟。

  「那麼多傷你都撐過來,怎麼可能這樣死掉……」冰冷的手垂在地上一動不動,他呢喃輕語,甚至去探她的睫,指際溫熱的血墜在眼角慢慢滑落,鮮紅而刺目。

  「迦夜……別這樣,睜開眼看看我……」

  「迦夜……求你……醒醒……」

  絕望籠罩著每個人心頭,極端的靜滯令人窒息,風將墳場腐臭的氣息吹散,無情地掃蕩著一切。

  謝曲衡噎得難受,想上前拉開弟弟卻邁不動腳步,玉隋趨近探向無力的細腕,被謝雲書翻掌打開。意料之外的猝襲激起了內力反制,衝擊之下,玉隋退了一步,謝雲書抱著迦夜不曾運力,唇角登時溢出了血絲。

  對方僅是好意探察,三弟過激的反應令謝曲衡覺得抱歉,囁嚅著想說什麼,銀鵠代為道了一句勉強算是解釋的話:「主上身上有毒,碰不得。」

  謝雲書沒有管自己的傷,心無旁騖地望著迦夜。

  長長的睫毛微不可覺地顫了一下,始終不曾離開視線的玉隋驀地亮了眼,窒得變了聲調:「看!」

  清秀的眉微皺,像是被人箍得難受,唇一動,猛然嗆咳起來。

  「還活著!她還活著!」碧隼激動地撲到銀鵠身上猛搖,銀鵠沒推開他,同樣是難以抑制地喜悅,謝曲衡鬆了一口氣,赤朮緊繃的身體懈下來,才發現拳握得太緊,指節都發疼了。

  一陣要命的嗆咳過後,她終於有了微弱的呼吸,發青的臉逐漸趨近正常。

  謝雲書抱著她虛軟地跪倒,冷汗這才滲出來,浸濕了後背。

  時間似乎過去了許久,又似乎只有一瞬,黑黑的瞳孔茫然無光,突然開始推拒掙扎,謝雲書制住了綿軟的手,啞著聲音撫慰:「是我,是我。別怕。」

  感受到熟悉的氣息,懷裡的人安靜下來,在他的引導下撫上了輪廓分明的臉。

  「殊影?」

  自到了江南,她從未叫過這個名字。他拉過纖小的手覆上眼額,壓制住心底翻湧欲出的情緒,喑啞地回應:「是我,別擔心。」

  她又想起什麼急急地要說出來,卻嗆住了,謝雲書把她稍扶起來,輕輕撫著她的背,聽她斷斷續續道:「我身上有毒,碧落散……」

  一道閃電亮過,謝曲衡瞥見弟弟的臉色發黑,分明是中毒之兆,驚得非同小可:「老三!」

  謝雲書回頭對著兄長笑笑,托起迦夜的尾指划過被木屑刺傷猶在滴血的手背,讓解藥進入血脈:「不妨事,這就解了。」

  不再理會謝曲衡的驚悸,他轉向懷裡的人,細白的指正摸索著眼睛:「是夜晚麼,我什麼也看不見?」

  「你剛從——出來,眼睛一時不能適應,過一陣就好了。」低啞的聲音極其溫柔,怕驚嚇什麼似的回答。

  「棺材裡?」她呼吸紊亂,頓了一頓,極疲倦地笑,「其實這種死法不錯,至少是全屍。」

  「別亂說。」健臂又緊了些。

  感覺到他的不安,她將頭輕輕倚在胸前。

  一聲響雷划過長空,粗大的雨點砸下來,燙出了一股強烈的土腥氣,迦夜忽然夢一般低喃:「我看見娘和淮衣來接我。」

  「一定是瞧錯了。」謝雲書像是沒感覺到旁人,喃喃地輕哄著她。

  瀕死的禁制令感官失常,迦夜分不清真實抑夢境,恍惚而錯亂:「也對,他們都是我殺的,怎麼可能來接我?」

  「是教王殺的,不是你。」他吻了吻蒼白的眉睫。

  「殺人者是我。」她的聲音微弱而虛乏,憔悴地申述事實。

  「是教王,你已殺了他報仇,沒有人會怪你。」謝雲書憐恤地看著毫無焦點的黑瞳,心底柔軟得近乎疼痛。

  迦夜不再堅持,漫無邊際的倦泛上來,她將臉埋入堅實的胸膛,掩去了難以化解的孤寂:「我累了。」

  「我知道。」許久,他微哽地回答。

  醞釀已久的暴雨終於落下來,將天地化作了一片蒼茫。

  所有人皆離開後,玉隋又回到了空空的土坑,指尖輕摩翻轉過來的棺蓋。靜默良久,溫雅的面孔蒼白如死,任雨水傾盆一般澆淋。

  簡單清洗更衣後,他守在浴房外,直到一個健壯的婢女扶著迦夜出來。換了乾淨的衣,散著沐浴後的清香,迦夜仍然蒼白,但已無氣息奄奄的衰弱之態。接過來抱在懷裡,他走入春澤苑的主房,與夏初苑的一池碧荷不同,春澤苑草木繁茂,夏日仍是奼紫嫣紅地怒放,一如活潑招搖的盛裝女郎。

  「先住這兒,待夏初苑收好了再搬過去。」別的倒無妨,處置打碎的各色玉瓶必須得極其謹慎。

  迦夜點點頭,由他放在了冰蠶絲褥上。

  打開置在一旁的藥匣替她上藥,裹起臂上的掐傷,用藥酒揉開額上的淤青,溫熱的指尖觸著微涼的肌膚,藥酒的味道彌散開來,她漸漸合上了睫。

  嘴角被什麼碰了一下,她睜開眼,是他在細緻地敷著藥粉。

  「不礙事,沒什麼大傷。」避開他的眼,拉著他在床畔坐下,改替他處理受傷的手,白皙的指掌猶有殘餘的木刺,她細細地以銀針挑出。

  「迦夜。」

  「嗯。」

  「其實你根本就不想活,對不對?」他的聲音像浮在冬日湖面的冰,眼睛卻燙人心神。

  迦夜沒說話也沒抬頭,繼續清理他的手指,直至挑出最後一根碎屑。

  「你明知解了沈淮揚的毒就算棄了自己的命,卻還是做了。」

  「你明明在棺材裡醒了,卻沒有絲毫掙扎,那時你想什麼?」

  「你沒指望獲救,一味安靜地等死,是不是?」

  「殺了教王之後你就不一樣,什麼都不在乎,連意志都空了,到底為什麼?」

  捉住了她的手不讓她逃避,俊顏緊盯著她:「告訴我。」

  雪白的頸項低垂,長睫靜止不動。

  「迦夜!」

  「我——」她勉強應了半聲,又咽了下去,「我沒有反抗之力,你知道,虛乏會持續一整日。」

  「那不是理由。」他不容虛假的藉口,「沒人會在棺材裡一動不動,連試著推開的意願也沒有。」

  「我試過。」

  「你沒有,棺蓋上一點劃痕也沒有。」憶起發現她的情景,他幾乎要發抖,既慶幸於她不曾妄動消耗空氣,又憤怒她完全放棄了求生的意念。活生生困在漆黑狹窄的幽暗空間裡,呼吸一點點困難,死亡逐漸逼近,而她只是拉好衣襟靜靜等死,徹底放棄了掙扎。

  「是因為沈淮衣對不對,你覺得是報應?」

  黑瞳呆了一瞬,又別開去。

  「反正你要做的事已達成,也就不在乎自己的下場,是不是這樣?」

  她終是抬起了頭,怔怔地望著氣息激盪的男子,那樣透徹的目光仿佛探進了心底,俊美的臉痛楚而郁怒,握著她的手卻堅實溫暖。

  與她完全不一樣的人,有一種吸引人靠近的東西,或許是光,或許是暖。

  想說他猜得很對,想說她不在乎怎樣的死法,想說在令人崩潰的幽閉棺內她曾憶起過他,憶起他的體貼容讓,百般遷就疼愛,還有,他的吻。

  反正總會死,不過是提前一點,為什麼他的憤怒,會讓她錯覺自己是不可或缺的人。仿佛被那雙怒氣點亮的眸子催眠,細柔的指輕輕撫上了俊臉,吻上了稜角分明的唇。

  第一次主動吻他,柔中帶剛的觸感十分舒服。

  沒有反應。

  她試著回憶他曾經的做法,探出舌尖舔了舔,對方微微震了一下。嘴角的藥粉落入唇間漫開苦意,她皺了皺眉放棄。剛離開少許,健臂緊緊箍住了腰,狂烈的吻烙了上來。

  不給半分喘息的空間,帶著心慌急切的索取,動作近乎粗蠻。她沒有退避嘗試著迎合,不再似過去的被動,卻助長了更激烈的火焰。

  他的手流連在纖弱的肩背,極力抑住扯開衣襟的衝動。勉強控制著理性,將深吻轉成了淺嘗,才發現自己的意志如此薄弱,幾欲全面潰散。

  迦夜的臉微紅,黑眸中有了輕漾的水光,淡淡的唇色被吻得鮮艷欲滴,多了一份難言的嬌媚,美得令人屏息。

  她還活著,在他懷裡。

  綿延良久的恐懼緩緩沉澱,想繼續方才的問話,腦中卻一片空白,誘人心魂的肌膚香氣撩撥著搖搖欲墜的底線。

  水潤的眸子望了半晌,忽然推開他。

  薄薄的外衣散落,接著是中衣、褻衣,一層層如褪下的花瓣委地,最後袒露出嬌小的身體。漆黑的長髮披落肩頭,雪白的胴體粉嫩柔滑,纖細的雙腿蜷跪在床上,散著瑩玉一般的微光。

  「你——」他忽然口乾舌燥。

  「你不想要?」明白幽暗熾熱的眸子意味著什麼,在這種目光下幾乎想立刻遮住身體,可她最終平靜地詢問,仿佛是再普通不過的一件事。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嗯。」滾燙的目光令人不安,她強作鎮定。

  靜寂了半晌,他始終沒有動,空氣越來越熱。

  她狼狽地咬咬唇,伸手去拾衣服,一隻手從背後圈住了她,炙熱的氣息拂在頸側,灼得人心神不定。

  「迦夜。」蘊著濃濃的情慾,語聲低得讓人心顫,他輕啃著粉白的耳垂,像在嘆息。

  「你身子太小,會有些疼。」

  沒等神志清醒到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吻已沿著秀頸落至肩上。他的身體很燙,緊緊熨帖著她,視線流連著纖秀的曲線,陌生而鷙猛。衣裳漸漸剝離,赤裸強健的身體糾纏著柔白,一寸寸燃起烈焰。

  他吻著優美的鎖骨,指尖輕撫細弱的腰,她只覺得惶亂無措,無處可放的手抓住了他的頭髮,直覺地想拉開。

  他低啞地笑了笑:「別怕,你一向什麼都不怕。」

  「放開——」從沒想過自己會求饒,可那一聲軟軟的央求分明是出自她的嘴,莫名的畏怯襲來,她突然害怕。

  「來不及了。」撫弄著令人瘋狂的嬌軀,他的背上也滲出了汗,霸氣又溫柔地看入她的雙眼,「我不會放開你。」

  她咬牙忍耐著,仰起脖子吸氣,秀氣的臉上布滿了薄汗,像玲瓏的細瓷。從沒想過會和男人有肌膚之親,這樣的身體——望著沉溺在情慾中的俊臉,她很想擁有一些什麼,哪怕是——

  他愛憐地吻著唇,緩解她的緊張,盡力撫慰因緊痛而蹙起的眉尖。她無措地攀住他的肩,縱容著這一殘酷又溫柔的折磨,在激烈的糾纏中徹底迷失了心魂。

  醒的時候她一陣茫然,耳邊有種遙遠而熟悉的聲音,什麼東西被雨打得不停作響。大雨落了一夜,隔絕了整個世界,唯有身邊溫熱的人是最真切的存在。

  他深深地看著她,眼睛明亮得出奇,像又變回了十五歲的飛揚少年。

  「什麼時候了?」聲音很陌生,有種奇異的慵懶,竟不太像自己的。

  「天亮了,你睡了一夜。」他俯下身吻吻額,疼惜而微疚,赤裸的胸膛讓她想起了發生過的事。

  他牽起嫩白的手臂輕吻,那一點鮮紅已消失無蹤:「對不起,我讓你疼了。」

  她只覺得臉更燙,咬了咬唇試著坐起,被他強攬在懷裡,光裸的身體相觸,她本能地想找些話打破尷尬。

  「那是什麼聲音?」

  他側耳聽了聽,微微一笑。

  「雨打芭蕉。」

  雨明明是紛紛不停地落,心底卻覺得異常靜謐,極為安適。小巧的足趾蹭著長腿,整個身體都覺得溫熱。

  兩人許久沒有說話,這一刻的寧靜彌足珍貴,做夢般不真實。

  長發拂在身上痒痒的,她撥到一旁,不料竟與他的發混在了一起,糾結難分。他也瞥見,鬆開她撥弄了半天,久久仍未解開。待手放下,她才發現亂發被他理順,居然又打了個結,再度連在了一起。

  瞪了半晌,她實在說不出什麼話。

  「你——手真巧。」

  他伏在頸邊低笑,俊眼流光,暖暖的氣息拂過,似春風融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