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山海,你這是說給我聽的?」
身後,一個男人低沉地笑了兩聲,問說,「你究竟拿人怎麼了?」
她像一腳踏了空,心險些跳出來。
謝騖清離位,對何未身後人笑著,伸出右手。
她為表示禮貌,跟隨起身,見一個四十來歲、戴著副眼鏡的中年男人緊握住謝騖清的手。在兩手交握的同時,對方猛地一拉,給謝騖清來了一個結實有力的擁抱。待鬆開,那男人才笑吟吟看向何未:「別人做不了他的主,我能做。這位小姐,你快講下去。」
「講什麼?」她禮貌笑,心虛得緊。
「你為了過年結婚,備好嫁妝,謝將軍卻對婚姻極不慎重,」中年男人說,「具體說說,他如何不慎重?」言罷,又指謝騖清的手臂,「這胳膊扎的好,下次往胸口上去。」
何未尷尬笑:「不是在說他,從頭到尾都不是。您聽錯了。」
謝騖清遞給對方一個似嘲非嘲的眼神。
何未又說:「拿刀扎他的,另有其人。」
這回是中年男人給謝騖清一個真正嘲笑的眼神了。
謝騖清無奈,搖頭輕嘆。
這位貴客不想站著寒暄,怕引來太多的目光,將第三把椅子拉開坐下:「來,介紹一下。」
謝騖清待何未坐定,為他們彼此介紹:「這位是何家航運的小主人,何二小姐,」他指中年男人,「這位是我曾經的長官,趙予誠,趙參謀。」
「卑職不敢當。」趙予誠笑了。
以謝騖清的身份,除了謝老將軍,無人能是他的長官,除非是那年……何未猜到對方和謝騖清的同袍情開始在何時,對這個男人添了許多好感。
何未身後的椅子背被一隻手按住,是應酬回來的白謹行:「老趙,久違了。」
趙予誠驚喜,不知白謹行在天津,又是一番擁抱寒暄,最後問白謹行:「這位何二小姐,是你們誰的朋友?」暗示意味明顯。
白謹行微笑著說:「我和她父輩有交情,父親讓我入京追求試試。未果。」
趙予誠大笑,拉著白謹行坐下。
如此,桌旁就滿了。這桌子本是配了八個高背座椅,從她進來就只留下四把。不多不少,正好多一個計劃外的趙予誠。
她以手擋臉,輕聲問身邊的白謹行:「他說送行是藉口?其實想見這個趙參謀?」
白謹行笑著,頷首默認。
「那我該何時走?」她又問。
白謹行輕聲道:「先坐。清哥有求於你。」
她和白謹行對視,見他不像開玩笑。
白謹行耳語:「稍後說。」
那邊趙予誠突然笑起來,摘下眼鏡,感慨萬分:「何二小姐,對謝山海的過去好奇過嗎?」
說到她心事了。
何未不扭捏,輕點頭說:「好奇,就是沒人給我講。」
趙予誠隨即講起了兩人的初遇:「那夜,我駐紮在河溝旁邊,大半夜的,這小子竟摸到我背後去了。」那天謝騖清有備而去,把這位草根長官驚得不輕,冷汗冒了一身。他拿出撕掉名字的學員證,說自己懂帶兵,想投身革命。
「我手裡的正規軍官太少了,一整個主力部隊都沒幾個,見一個軍官學校出來的,激動得眼睛都紅了。可不敢信、不敢用,先給了一個班把他扔最前線去了,」謝騖清倒不計較被懷疑,衝鋒陷陣不畏生死,終在半個月後,成為了趙予誠的心腹,「我問他,小兄弟你到底叫什麼,要死了我給你家裡去信。他說,真名不能說,怕連累家人。還說,家裡沒什麼人了,只有老人、女人和孩子,再不能死人了。死了當失蹤最好,給他們留個念想。」
何未聽到此處,看謝騖清。
他說得對,謝家一門,就只剩下他一個年紀正當好的男人了。而十幾歲的他,選擇的是更大的家和四萬萬家人。
「他說,我來這裡,是為山,為海,為收回華夏每一寸土地。」
……
自那日起,謝家少了一個謝騖清,世間有了謝山海。
她無法受控,再看向謝騖清。曾想過他的表字許多次,未料是此意。
趙予誠喝了半口酒,好似仍在回憶昨日昨夜的事,新鮮得很,但他說的內容對當下的人來說早過時了。舞池裡,一步步踩踏、旋轉的年輕人們正舞到酣暢處,這才是時髦的東西。
十年足夠成就一代人,也足夠忘記一代人。
年輕女孩子的腳穿著時興的皮鞋裡,不見三寸金蓮,剪短髮的男孩子也不會再被笑話成假洋鬼子。現在可以臉兒相偎,腿兒相依的舞伴們,過去想見個正臉都要先找媒婆……說起十年前,說到為爭取眼前這一切而灑熱血的前人們,都太遙遠了。
其實他不算老,並不該被歸在「前人」里。她悄悄糾正自己。
謝騖清為趙予誠滿了一杯酒。
「要覺得無聊,」坐於她身旁的白謹行和她輕聲說,「我陪你跳支舞。」
白謹行離開座椅,對何未遞出右手。
她曉得這邊想談正事,跟白謹行下了舞池,但暗示白謹行在邊上跳。她輕聲說:「我不擅長這個。」
白謹行笑著回答:「一樣。」
沒了婚約束縛,兩人相處輕鬆不少。
她輕聲道:「第一次見你,就覺得像我哥哥。」
白謹行答:「見你為人,便知你兄長的人品。能得如此讚譽,榮幸之至。」
她笑,好奇問:「為什麼你當初答應結婚?我有我的緣由,你的緣由呢?」
「我活到今天,都沒聽過父親的話,」白謹行笑說,「想在這件事上從一次父命。」
說完,白謹行又感嘆:「看來,老天註定我不是個孝順兒子。」
「你說他有求於我?」她問到正經處。
「他想懇請你記住這個人,這張臉,」白謹行指的是趙予誠,「若有一日,他想救此人。懇請何二小姐在不危及自己和家人的情形下,伸出援手。」
她心裡一緊,看向那個一手擱在桌上,在和謝騖清笑著喝酒的趙予誠。
「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早決定捐軀了,對生死看得很淡,」白謹行說,「清哥只是……不忍心,他的不忍心太少了,此人便是其一。」
何未輕點頭,她明白。
旁人看到的只是白謹行和她親近低語,她微微頷首。
包括坐在桌旁,恰好看到這一幕的趙予誠,他問謝騖清:「我來時,聽說昨日法租界被人封了,白謹行從法公使那裡討了一張通行證?」
謝騖清「嗯」了聲,說:「是,為了那個女孩子。」他目光指何未。
趙予誠笑說:「難怪昨日在北京見了謹行,今天又在天津見到。」
謝騖清笑笑:「謹行昨夜凌晨到的。」
他讓人用白謹行的名義辦的通行證。通行證是稀缺東西,關注的人多。至於凌晨天津法租界北口外的是誰,不值得關心。
那張紙一送出法領事館,消息就傳遍了京津。在當下時局,一個不甚出名的西北男人竟有通天的本事拿到天津法租界的通行證,此人不可小覷,值得拉攏深交。
一夜揚名,算是謝騖清送這位老同學的一個留學的護身符。
趙予誠更關心的則是下一句:「法租界為什麼封,有消息麼?」
謝騖清答:「借了丟東西的理由封的,在抓人。」
趙予誠還想問。
謝騖清端起酒瓶,為他倒酒:「我如今是誰,你清楚得很。滇軍和桂軍都已站在了孫先生那邊,我父親也是。我們勢必要和軍閥政府有一戰。你不該再問,日後更不能單獨見我。」
趙予誠沉默看他。
如今的割據局面,趙予誠也是痛心疾首,這和當年拼死的初衷已相去甚遠。那些慷慨赴死、推翻帝制的人,難道都為了成全一個個大軍閥的土皇帝夢?這是對死去同袍的侮辱。
趙予誠欲要說什麼。
謝騖清放下酒瓶,再次打斷他:「家父提著腦袋許多年,我就算不說出自己的立場,所有人都已默認。而你,老趙,你不必對我說任何話。」
他端起杯子,碰了下趙予誠的酒杯,一飲而盡。
「我最近見了許多人,哪個派系的都有。你回去只管說我不給你面子,無法以舊情拉攏我即可,」謝騖清輕嘆口氣,隨即鄭重、低聲道,「保重。」
***
她送白謹行離京那天,謝騖清沒出現。
這是預先說好的。
那兩日租界被封了不少貴人,抓了重要人物,大小衝突,明著暗著有幾十起,還有商鋪起火。凌晨的租界北口發生那幾分鐘的事,就像疾風暴雨中的一滴,不值一提。
從頭至尾,謝騖清那場戲就是做給老頭子們看的,唯一擔心突顯出何未。不過他從入京就鶯鶯燕燕環繞,隔三差五驚心動魄一場,自覺問題不大。但那天一回利順德,謝騖清父親的電報就到了,大罵他們想聯姻是痴心妄想。他從電報中嗅到不尋常,怕自己已成了人家點名的乘龍快婿,那昨夜發生的就很不是時候了,何未成了正當下、他謝騖清愛得正興起的那個,不就成了最醒目的聯姻絆腳石?
雖只是一封電報,謹慎如謝騖清還是提醒白謹行,須儘快將局面扭轉回來。言下之意——無論他們是否決定要結婚,都先把這場戲唱完。
於是在天津,謝騖清和白謹行你方唱罷我登場地追求何二小姐,謝騖清被判出了局。自此,何二小姐成了謝騖清的前緣,全身而退。
……
眼下麼,正是何未和白謹行依依惜別的戲。
「那天的小姐已鬧過一出,」她把自己一方手帕疊成小方塊,塞到白謹行的西裝口袋裡,「我倒不顯得多要緊。」
「那位小姐我沒見過,想來是清哥早年的……他不愛說自己的事,尤其這方面,」白謹行回說,「也不止這方面,他是個喜好兵行詭招的人,自來不和人說想法,連對親人都幾句真幾句假的。不過他想將你儘快摘乾淨,確是真心。」
白謹行以為她在做戲,拿出手帕想看,被何未按了回去。
何未輕聲說:「柏林的康德大街算條華人街,這你肯定曉得。有位長輩在那邊有幾間公寓,我為你先租了一間。留學是條艱苦的路,出去常被人看低欺負。我和伯伯聊過,他讓你租他的地方,能有個照應。」
白謹行只覺被個小姑娘如此費心照顧,十分不妥,想拒絕。
「拿著吧,」她說,「前些日子,有人被國內註銷了護照,立時就被德國驅逐出境了。這個伯伯是我哥哥的恩師,外交資源多,關鍵時候能幫你。」
白謹行幾番推辭,何未最後讓他留著這個,關鍵時刻求助用,這才說服他收下。這是兩人的第三面,在前門樓子的火車站告了別。
送完人,她去了頭等候車房。
何家在候車房有個桌子,擺著「問事」的招牌,還有一個專員用來對接上海和廣州碼頭出港的客輪業務。早晨送到家裡的船客名單上有個名字,正是趙予誠,訂票就在正陽門這裡。她悄悄記在心裡,想等白謹行一走,便來問問專員對方的面貌長相。
這裡的專員是她專門挑來服侍貴客的,對人有過目不忘的本事,被何未一問,回憶說:「約莫四十歲上下,身子板瞧著是武官,戴著副眼鏡。」
對上特徵了。
何未假模假樣挑了七八個名字,照舊問相似的問題,掩蓋她對趙予誠的特別。她關照小專員,這些問過的客人都要立刻出票,親自送到府邸或飯店,不可疏忽怠慢。
她翻看著本子,想等等看能不能見到趙予誠。
名單上有標註,趙予誠的出票日期是今天,他若著急,說不定自己來取。
小專員給她使眼色,何未一回頭,可不就是趙予誠。男人見她如面對一個陌路人,腳步匆匆地迎面過去了。
「這人……」小專員想說,竟對小主人視若無睹,這票咱不出了。
何未笑笑,面上不以為意,放了本子叮囑兩句後,離開候車室。
她四處找,哪裡還有人?慢一步便要步步慢,連人家背影都沒看到。
何未總覺那人認得自己,並且認出來了,恐怕礙著什麼人或是事,沒打招呼。她跟蓮房出了站,剛上了車,便見趙予誠立在站門外的黃包車聚集處。趙予誠一副極著急的模樣,連問兩輛黃包車都被定了,最後竟攔下來一輛有人的車,與人低聲下氣地求讓車。
「你去請那人來,」何未對司機說,「他是我們的船客。」
司機跑過去,低語兩句。
趙予誠朝著她瞧了一眼,搖頭拒絕。
何未心中焦急,對茂叔說:「咱們把車開過去問問。」
茂叔換到駕駛位,將車開到了趙予誠面前,何未親自下車:「先生去何處?」
「這位小姐,」趙予誠滄桑的面孔上全是陌生意,但眼裡有見故友的和善,「多謝好意。我去的地方太遠,不敢耽誤您的時間。」
趙予誠不等她說話,又說:「小姐先回車上吧,正陽門今日……風大。」
遠處出入站的人潮里,突然有十七八個人衝出火車站的東門,其中幾人還拔出了槍。她一時腦子空白,在意識回來的一霎,快速說:「搶我的車,快……」
趙予誠看她的那一眼,像把人間的時間拉到了最極致……何未分明聽到自己的呼吸,一下、一下地從胸腔被擠壓出來。
直到身子被趙予誠重重一推,撞到車門上,背後的劇痛震得她醒過來。
接連幾聲槍響,一聲沉重的墜地聲,讓全部的塵世雜音都消失了。
何未生平第一次見到人倒在槍聲里。就在她的腳尖前,幾步遠的地方,趙予誠已經倒在那裡,血還沒來得及從身下流出來……他喘著氣,想爬起來,又是兩聲槍響,像打在了腦後,他忽然不再有任何掙扎,身子重重地對著泥土栽下去。
他的臉衝到混雜著水和冰碴的黑泥水裡,還睜著眼。
……
何未站在那看了全程,像中槍的是自己,死的是自己。她喘著氣,靠在汽車門上,死命地盯著趙予誠。
不知情的蓮房和茂叔擋著她,不讓她再看。有人圍上來,詢問他們是什麼人,蓮房白著臉吼著對方說是這何家的人,死命推開要抓她的人。茂叔趁機把何未塞進車裡,帶著後頭車上下來的幾個何家人,擋著車。他們站在趙予誠的身體前,對峙著,直到車站裡的巡邏警頭目出來,為她證明身份,讓這些人不得不放棄了帶她走的意圖。
但仍扣著車,不讓何未走。
尋常時候,趙予誠早該被挪走,今日拖了一個小時沒人動他。為防被太多人瞧見,外圍遠遠地攔了一圈子人,起初還有人圍觀,後來漸覺得沒熱鬧可看,該趕路的趕路,該入站的入站。只剩下最外邊的人,還有一輛車,一個躺在泥土裡的人。
她在車內,不忍看那處,扭頭往火車站站門看,眼淚不停往下掉。
「沒關係的,沒關係,茂叔去找人了。」蓮房想抱她,被何未擺手制止。
「來人了。」司機激動地說。
蓮房帶著驚訝同時說:「謝公子。」
何未轉回頭,是謝騖清。
隔著玻璃,她見謝騖清扯下吊著手臂的綁帶,一把揪住陪同來的官員,一拳打了上去。官員摔在泥地里掙扎著,恐懼他腰後的槍,拼命往後逃著。謝騖清沒再追上去,幾步走向躺在地上已經一個多小時的男人……
他看到趙予誠的臉,靜止不再動。
車外的世界,包括車內的全部人都因他的止步,停滯在這裡。
最後還是他先挪動了腳步,回頭,撿起剛剛披在肩頭、因打人而落在泥土裡的軍裝上衣。他走回到趙予誠面前,單膝跪下來,將衣服慢慢在泥里舖好。
謝騖清伸出兩隻手,捧起趙予誠的頭,讓他的臉枕在了那件軍裝上。
何未看著無聲的一切,拼命捂住自己的口鼻,眼淚順著手背不停滾落……
她看到謝騖清單膝跪在過去的戰火里,那裡有一個撕了半本學員證的無名少年,深夜摸到河畔,到一個拋掉身家性命的草根將領面前自薦。一個驚恐面,一個露齒笑,自此成了「山海不全,死而有憾」的生死摯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