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外的喧鬧,隨時辰推移,漸散了。
謝騖清在包廂隔間和衣而眠。
何未拿起他用過的竹筷,把剩下的兩塊炸香椿送入口中。她嚼著嚼著,眼睫已被淚染濕。她見謝騖清睡得不是很舒服,輕放筷,俯身過去,兩手解他的襯衫。
「什麼時辰了?」謝騖清低聲問。
他半夢夢醒間,問了舊日時辰。
「卯時三刻。」她作答。
默了半晌,他道:「快天亮了?」
「快了。」
何未從他的呼吸中辨別到他已再沉睡,離開臥榻。
泰豐樓內的包廂只有三四個還亮著燈,牌局全散了乾淨,有同謝騖清一般醉酒的客人被人攙著架著,朝外走。何未繞過轉角,迎面看到謝騖清的警衛員避讓開酒醉的京城貴胄,看到她,急忙走近,輕聲問:「將軍還在裡頭?」
「嗯。要緊事?」她問。
警衛員點頭。
何未帶警衛員回包廂。謝騖清似剛撐著身子坐起,手肘搭著矮桌,自倒了半杯茶。他抬眼,看到警衛員,警衛員竟躊躇不前,不知該如何說。
「說。」謝騖清低聲道。
「張家口天亮後……將要通電全國,馮將軍下野。」
「繼續說。」他又道。
謝騖清拿起矮几上的茶杯,十分平靜。靜到警衛員情不自禁控制著說話的語態,把忐忑和躊躇都從面容上抹去。他要像自家將軍,寵辱不驚,哪怕做不到,都不可慌張:「馮將軍下野後,張家口的抗日同盟軍總部將會撤銷。」
謝騖清頷首,向外揮揮手,讓警衛員先走。
張家口總部取消,馮玉祥下野,等於解散了抗日同盟軍。
何未輕合攏那扇推拉門,調頭,瞧著他:「酒醒了?」
謝騖清抬眸,對她笑著說:「若說醒,還不算。不過昨夜真感受了一回,何為醉生夢死。」
「難怪我二叔喜歡你,他過去說過醉生夢死這話,」她挨著他,在矮桌對面坐下,把高跟鞋脫掉,曲著腿,倚靠在牆邊,「他說,生逢亂世,醉則生,夢醒則死。」
謝騖清品了品此話,略一頷首:「二先生高見。」
「八國聯軍燒過北京城之後,城中斷糧,老街坊們吃不飽。我親爹有錢,不肯開銀票買糧,後來二叔和他朋友就冒險從城外運糧進來,救濟災民。後來有了名聲,就被眼紅的人誣陷倒賣糧食,抓進牢里,」何未回憶,「那年,他才二十來歲。」
「這段你講過。」謝騖清道。
「還有一段,哥哥私下給我說的,」她輕聲給他講,「他有喜歡的女孩子,是他的學生。他留學時在一個華人家庭做家教,教人家的。後來,二叔從牢里出來,再沒聯繫過。」
「我二叔年輕時,在京中頗有名氣的,」她繼續道,「不比你這個謝少將軍差。」
「何二先生的風姿樣貌,確在騖清之上。」謝騖清附和。
「我若是那個女孩子,同二叔有過情分,再遇到旁人,怕是難以入眼了,」她凝視著謝騖清道,「昨夜見你酒醉,怕說了你聽不懂。謝騖清,你確實誤了我,在百花深處,你就不該讓我看到你。」
謝騖清和她四目相對。
她笑:「不該好好的軍校不讀,偷跑出去,參加辛亥革命。不該,打仗打得那麼好,名氣大得讓人害怕。」
謝騖清被逗笑了:「是謝某的錯。」
「不該讓我七八歲的年紀,就聽說了謝騖清這個名字。」
「是,」謝騖清輕聲附和,「謝某的錯。」
「那天我知道你是謝騖清……」何未小聲埋怨,「一夜未眠。」
謝騖清靜看著她。
良久後,何未才道:「我們家都是至字輩的,我過繼給了二叔,才改了名字。我的名字,你該猜不到是何意。」
他搖頭。確實猜不到。
何未凝住他,輕聲道:「不知,前路如何,卻知,前路為何。」
燭火閃動,無聲無息。
謝騖清仿似見到許多過去的影子,有名的無名的,不計其數。
「取得就是『為何』二字。」她最後道。
8月5日,在日軍和南京政府的雙重壓力下,馮玉祥通電全國,撤銷抗日同盟軍總部。
三日後,日偽軍大舉進攻,多倫再次淪陷。
吉鴻昌將軍堅持率軍抗日,帶領餘下數千人,和日軍、國軍周旋於長城內外,最終不敵。
次年,曾收復多倫的主帥——吉鴻昌將軍被殺害於北平陸軍監獄。
***
「吉將軍第一次被逮捕時,被人押往北平,在車上講到關外抗日戰場,感動了押送人,被偷偷放走。後來卻在天津法租界,被人設計逮捕,帶回北平陸軍監獄。」
何未在火車包廂內,緩緩拉上車窗的布簾,對從南京上車,前來接迎的軍官說:「吉將軍辭世前,留了一首詩。」
「卑職聽過。」軍官肅聲道。
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國破尚如此,我何惜此頭。
一代抗日名將的詩詞,字字帶血,誰不曾聞。
七七事變後,北平淪陷。
每一日,從北方南下的實業家不計其數。
《京報》主編湯女士捨棄全副身家,撤離北平,《京報》正式停刊;
天津久大精鹽公司,那個生產出國產第一袋精鹽,浪漫得在鹽袋上印出海王星的企業家,因日本人入侵平津,關閉鹽廠,帶著設備南下;
……
何未也如先前所言,一旦北平淪陷,舉家遷移,絕不留一艘輪船為日本人所用。
「國勢多危厄,宗人苦播遷。南來頻灑淚,渴驥每思泉。」斯年在金屬車輪碾壓鐵軌的震動聲里,輕聲念著課本上的詩詞。
「這句詩,說的正是『衣冠南渡』,」何未道,「歷史上有數次北方士大夫,還有學子們的南遷,都是因為外族入侵,或是戰亂。」
斯年細品「衣冠南渡」四字。
車廂門突然被扣響,陪坐的軍官走過去,把車門推開一條縫隙,和門外人低語數句,回身,低聲道:「京漢火車站到了。」
「是武漢到了嗎?」斯年小聲問。
「對,是武漢。」她答。
武漢,她從未來過。
全民抗戰爆發,國共再次合作,南京政府從10月底開始往武漢遷移,四大銀行和各國駐華大使也先後遷至武漢。江城成為戰時政治、經濟的中樞。
同一時間,致力於抗日救亡的各界人士,全都匯聚在了這個九省通衢。
這趟南下的列車上,不止有軍官、企業家,還有文藝界的名人、報業先驅和背井離鄉的流亡學生。隔著一道門,已聞隔壁車廂的喧囂。尤以年輕人們亢奮收整行囊、爭相下車的言語對話最清晰。
斯年仿佛被感染,迫不及待地把課本塞進書包。
雖何未沒講,但小女孩冥冥中感覺到,在武漢能見到闊別已久的父親,還有從出生就被藏在香港長大的弟弟……
「弟弟會叫姐姐了嗎?」她小聲問,背上書包。
何未輕點頭:「會叫了,會背誦的詩詞,比你小時候要多。」
他們隨人流下車。
京漢火車站始建於清光緒年,是當年第一條長鐵路的南端終點站。何未幼時,二叔南下,她問,這一趟要去哪?二叔在正陽門站台上,朝南指,講說:到這條鐵路的最南處。
如今,她算是親眼見到了這座法式建築。
她牽著斯年的手,自車站正門走出。石門正上方,有一隻展翅的蒼鷹,俯瞰人海。
人頭攢動的車站外,何知妡一身天青色儒衫長褲,長發被綁成一個大辮子,垂在身後。她負手而立,於一輛黑色轎車旁,遙望何未和斯年。
斯年幾步跑過去,擁住何知妡的腰,悶聲道:「七姑奶奶。」
何知妡不禁笑,摸著女娃娃的頭髮,吩咐兩江航運辦事處的人為何未一行人搬運行李。她同何未大略講了,長江沿岸碼頭的運卸貨和客流情況,待坐到車上,才認真盯著何未的眉眼看:「此一時,我又與上一回見大不同了吧?年年歲歲催人老啊。」
何未一怔,瞧見七姑姑已顯疲態的眉眼,莫名想到離開北平前,在京郊的某個小院子見到的那位祝先生:「有一位先生,被日本人幾次登門拜訪,想請他出山。他說,只想種菜,不願再披掛登台。」
七姑姑也是一怔,隨即笑。
「他可是唱樊梨花的人,」何知妡輕聲道,「怎會為日本人披掛?」
樊梨花,昔日征西兵馬大元帥,憑藉一柄九鳳朝陽刀,平定西北邊患的巾幗英雄。
「我問他,可有話給你。」
何知妡笑著說:「你倒是好,一見面便提舊人。」
「祝先生喝了半盞茶,說,問問她,白日裡可好。」
何知妡默了半晌,難得露出小女兒的一面,目光下行,憶起少時:兩人學藝,師父不同,練功辛苦,能見的機會不多,每每在院子的迴廊里碰上都天黑了,祝謙懷都儘量在女妝下保持著男兒本色,腰杆筆直,盯著她瞧兩眼,訥訥問句:白日裡……可好?
轎車在路上行駛,車后座有著片刻的安靜。
何未不願驚擾姑姑,握著手袋,隔著珍珠刺繡的軟布,像能摸到那張紙。那是一封電報:
江城冬寒起梅香,盼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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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是武漢市花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