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百花深處住了一日,夜裡,凌晨四點多,兩個人影徒步到古北口關內。
何家車過於打眼,何未沒讓轎車接近長城。
謝騖清自黃包車上,借月色,仰頭看古北口的城牆。
數個月前,這裡曾是長城抗戰最激烈的前沿陣地。被飛機轟炸過的城牆,殘缺不全,碎石砂礫滾落堆積,清冷蒼白的月色里,能見沒有墓碑的小墳包。望不到頭。
「古北口的戰事最慘烈,」她指一個方位,「當時日軍攻上來,有一隻七人小隊沒聯絡上,沒接到撤退命令。對著飛機和重型炮的轟炸,七個人守到最後,彈盡糧絕,以肉搏戰迎敵,全都犧牲在高地上了。」
如果沒有不抵抗的命令,有如此將士,根本不會丟掉關外三省和熱河。
「鄭渡可以瞑目了。」謝騖清低聲說。
並不是所有軍人都懦弱膽怯。只這一點,便可告慰關外英靈。
謝騖清從懷裡掏出了一個粗布包裹的小東西。
他半蹲下身子,扯開上頭針線連接的地方,打開,仍是個油布包。再展開,層層保護下的竟是一抔土。他均勻地將土灑到碎石上。
「我一位同僚,」他輕聲說,「哈爾濱人。他說,不必葬回故鄉,到我能到的最北之地。」
他拿起一塊石頭,壓住布包。
謝騖清遙望破碎的城牆,沉默許久,不再發一言,沿來路而歸。轟炸過的焦土地,黑黃不一,深色碎石被炸彈燒過,仿佛透著血的色澤,留下了那場抗戰的最後痕跡。
「鄭渡的姐姐,」他坐入轎車,「這兩天到北平。」
「她說,弟弟有件西裝在你這兒,想取回去,」謝騖清輕聲又道,「一同安葬。」
「須我幫忙入關嗎?」
謝騖清輕搖頭:「她有自己的方式,這次到北平,她想親自同你商議一樁事。」
他不願多言,何未猜想,總有不方便說的地方,沒多追問。
幼時她是個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性子,年紀漸長,知曉凡人皆有不可言說的事。或是時機不對,或有所顧慮,她隱約覺得,謝騖清不肯說到底,怕和自己有關。
入北平時,晨光微現。何未囑司機繞路到安定門。
城門洞口,自南來的駱駝隊,扛著粗糙破舊的麻布袋子,如一道微型遊動的長城,綿延不絕。轎車停於城門旁。
何未原想說,這次回來,下車看一眼安定門。
她瞥見謝騖清側臉神色肅穆,沿著她的視線往城門牌上瞧。洋洋灑灑三個大字:安定門。
何未唇微啟,手背被謝騖清攥住。
少時,他手指修長,掌心皮膚細膩,除卻因常年扣動扳機而養出來的食指老繭,再無其他歲月和戰場痕跡。這次回來不一樣了。謝騖清的掌心像被砂紙打磨過,粗糙滾燙。
「走吧。」他說。
江河淪陷,他沒顏面下車走這道安定門。
何未和謝騖清歸家。她將西院兒的書房讓給他。
大書房的眠鶴熏爐挪到此處。半人高的仙鶴單腳立在那兒,鶴口飄出一陣陣的香,像過去的何二府。差別是人,坐於香霧裡的人不再是二叔,而是他。
謝騖清下為西褲,上著白襯衫,仰躺在床上。長途奔波北上,沒睡踏實過,躺到她的八步床里,倦意上涌,沒等她來,便熟睡了。
何未進了房門,撳滅了燈,怕吵醒他,在八步床下繞了兩步,決定去西次間。
她朝外走,房門被一雙小手推開。
斯年悄悄自門縫往裡瞅,逗笑了她。何未輕手輕腳拉開門,對她向外揮揮手,斯年馬上後退兩步,穿著小拖鞋,沒留神,向後一個趔趄,被何未摟住。
她彎腰下來,輕聲問:「來找我啊?」
斯年抿嘴笑,點點頭,旋即瞄房門。
何未反手,拉攏那扇門。
「少將軍累了?」斯年耳語問她。
「嗯。」她笑。
「我在這裡,好嗎?」斯年指西次間的臥榻。
何未頷首,牽她的手,一對母女上了臥榻。斯年穿著短袖的棉布小衫和長褲,盤著腿,和同樣姿勢的何未面對面。她笑,何未也笑。
「他要睡多久?還走嗎?今日走嗎?我下學回來能見嗎?」問題一個追著一個,斯年帶著期待,懂事地又說,「急著走的話,沒關係的,下次回來再說。」
何未低聲道:「不走。」
斯年拉起何未的手,把玩著她的手指頭,悶頭笑。
「一會兒他醒了,去叫聲爸爸。」何未輕聲道。
斯年抬頭,眼睛盯著她。何未笑著,輕點頭,權作應允。
「要惹麻煩,」斯年壓制著祈盼,搖頭,「不要。」
「叫吧。」何未道。
說完,她又道:「他沒聽人叫過爸爸,讓他聽兩句。」
斯年終是安心,開心點頭。
「少將軍來,看我們的?」斯年問。
何未輕聲道:「北上,抗日。」
斯年驚訝,小臉上神情幾變。長城抗戰前,小姑娘對抵抗外敵信心滿滿,歷經那數個月的北平亂局,見到撤下來的部隊,擠滿醫院的傷兵、學生和民兵團的人,她對戰爭有了更直觀的認知。對親人的愛護,激起了孩童對死亡的恐懼心。
「在……長城嗎?」
「不,」她搖頭,「出關。」
「小召叔叔說……」斯年猶猶豫豫地輕聲道,「他們的兵一次比一次用得多,上次四十萬,這次調了一百萬人……打紅軍的十萬。」兇險非常。
召應升想必磨不過斯年對紅區的關心,被磨出了真心話。
當然,這源於何未的教育方式,從不隱瞞。亂世里的孩子,日後須執掌航運的女孩子,須早熟,更須直面實事。她忽然可憐起斯年,面對日後的抗日局面,無人能預估到結果,斯年這一代的孩子究竟要面對什麼,她,或謝騖清都不敢斷言。
何未沉浸在對未來孩子們的前途思慮中,心生惶恐。
「熱河淪陷,政府只會調兵去打自己人,少將軍他們被圍剿……面對一百萬軍隊的圍剿,都要出關抗日,」斯年像在找尋著一個正義的理由,掩蓋心中對父親即將出關的恐懼,「這是大義,老天會庇護的。」
斯年望向何未,祈求回應。
「對。」
如同斯年所說。他們好不容易聚集了一支隊伍,沒有南下支援紅區,而選擇在關外抗日……如此的隊伍,倘若輸了……
臥房的門,被從內拉開。
謝騖清睡到中途,身旁沒有何未的氣息,自然而然醒了。
他的衣著和天津港登船那年不同。
斯年印象里見謝騖清最後一面,戎裝、長軍靴。今日的男人面容疲倦,仿佛宿醉未醒,著一深藍色西裝長褲,襯衫未熨燙過,獨獨一點,槍在腰後掛著。
映入謝騖清眼帘的:晨光里,一對母女對坐在臥榻上,交頭接耳。
他一貫的不苟言笑漸消失了。
謝騖清招手,對斯年道:「來。」
言罷,拽了離他最近的椅子,落座。斯年手腳並用從臥榻下來,光著腳三兩步跑到他跟前。他餘光里看到斯年踩在地板上的腳丫,一把抱起女兒,放到未有舊傷的腿上。
斯年幼年不懂男人該胖該瘦,等懂事了,每每回憶謝騖清的身姿,還有那張舊相片中的謝少將軍,深覺父親常年征戰,不大愛惜身體,清瘦得緊。
她記掛父親多年,乍一見,靦腆地失了語。
「書讀得如何?」謝騖清微笑著問。
斯年咬著下唇,低頭,喃喃半晌,小聲道:「不如父親。」
謝騖清從未被人認真稱呼過「父親」,自心底滋生出一絲酸澀感。這個小女孩雖非他和何未親生,從記事起便只認他這一個父親。常年離家的愧疚感,被生疏的稱呼催生出來。
他摸著斯年的頭髮,柔聲道:「讀書一事,各有各的悟性,有人悟到早,有人則慢些。唯用功一途,常勝不敗。」
斯年輕「嗯」了聲。
謝騖清欲再問。
扣青拿著書包和藍色布襖裙,忙慌慌追到西次間,看謝騖清抱著斯年,一時沒了主意。
「今日請假吧,」何未道,「難得一次。」
扣青二話不說,扭頭便走:「我去給少將軍泡可可牛奶。」
謝騖清意外,何未低頭忍著笑。
這一「糾葛」,若非在天津衛的戲樓包廂被白謹行和鄧元初一唱一和點破,以謝騖清的性子,她一生都難知曉真相。
「姨姨說,父親初來何府,連喝了三杯可可粉沖泡牛奶。」斯年恰到好處說。
換何未意外,凝注謝騖清。
他們分離時間遠超相處的日子,家裡人擔心她難過,從不提過去。
謝騖清佯作未聞,探手,把矮几上的木刻松樹紋茶壺拎起,欲倒茶。茶壺空的。
礙於孩子在,何未笑著抿起唇,右手撐著下巴,手肘搭在臥榻矮桌上。
謝騖清被她引得微笑起來。
「我還有課業。」斯年從謝騖清腿上跳下,小聲道。
直到小身影消失在西次間,何未照舊維持原有的姿勢,撐著下巴,打量他:「謝少將軍喜好可可牛奶,竟喜好到如此程度。」
謝騖清低頭一笑,摸了一隻與茶壺配套的木刻松樹紋茶杯,在手裡把玩。
「你如何曉得我愛喝牛奶?只因我讓你試一試?」
「那天,」他眼中含笑,道,「我進了西次間,見到半杯牛奶。」
那天。
她被扣青和均姜提醒,訂了婚的姑爺到府上來了,在書房等著。扣青匆忙遞了一杯熱牛奶,她在蒸騰的奶香熱氣里,緩緩咽下小半口,勉強應允見面。她打著見一面聊幾句便將人打發走的心思,自臥房穿了西次間,挑開兩道珠簾,再到東次間,行至書房。
記憶里,仿佛腳步聲伴著鑼鼓點兒,還有人叫好。她像被命運催動,登了場的角兒,不知唱那一摺子的戲,茫茫然伸手,挑開紅布繡金的帘子。
乍一露臉,叫好不斷,銀元和翡翠珠玉被一股腦往戲台上丟。
地板上,如驟雨冰雹。她卻茫然不知所措,沒聽過的鑼鼓點子,沒見過的捧場貴胄,而搭戲的那位,更不知姓甚名誰。
身後帘子忽被挑起,登台的男人,戎裝加身,辨不清面貌,甚至辨不出善惡。她在催促的鑼鼓點兒,叫好聲里,望著這個陌生人。
那場景,分明在戲池子前,戲樓內,畫面老舊昏黃,卻帶著硝煙瀰漫的氣息。
……
「倘若,」她輕聲問,「我那天沒見你們,你還會再來嗎?」
謝騖清靠坐在高背椅里,和她四目相對。
何未猜想,他將要說什麼。
直到他輕搖頭,揭曉答案:「謝某本不願牽連二小姐,若那日你不出現,便認定是老天安排,絕不會再來打擾。」
她笑。未料在她幼年便成名的少年將軍,竟信市井常言、玄乎其玄的「老天安排」。
謝騖清也笑。
換個說法,這被世人稱之為: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