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燈下見江河(3)

  「車燈光……」她輕聲和他交談,裝著小情人的語調,「原來能做躲避物。」

  那一束束燈光真是好東西,照的敵人睜不開眼,還能隱蔽自己。

  「沒見過?」他笑問。

  她「嗯」了聲,頭回見深夜對峙。

  「晚上給你慢慢講。」

  謝騖清不再逗留,背對柵欄,走向租界深處:「車在哪裡?」

  她指右側路口,剛才的逢場作戲讓她不自然了兩分鐘。但很快她就自我開解,只當是老同學之間的交流,新時代了,碰上格外熱情的同學,如此擁抱也有可能……

  他始終沒回頭看。她留意到,租界外的汽車燈光還在,他的部下們想必擔心他,不願離開。「我沒想讓你過來,」她以為來得會是接電話的男人,「你現在太特殊了,獨自一個人在租界,沒人能保護你。」

  他倒不是很在意這個。

  老頭子們留他在這裡,是想封他父親的口,如果他死了,不止沒了牽制的東西,還結下了生死大仇,不合算,所以必然會想辦法保護他。而那些藏在暗處,想藉此機會讓他客死異鄉的魑魅魍魎,應該來不及聞著血味追過來,畢竟此刻,想出入法租界難如登天。

  「別人來,未必能解決你的困境,」他告訴她,「我來,最方便。」

  「一個謝騖清就是一個團?」因為他冒險而來,她心裡待他更親近了,不覺開起玩笑。

  謝騖清搖搖頭,側過頭,看著她的眼睛說:「至少值一個師。」

  她被引得笑了。

  他言歸正轉:「先找住處。」

  謝騖清同她並肩而行,始終保持著一人距離,用禮貌劃清了距離。

  茂叔等得焦急,見她帶著謝騖清出現,難免驚訝。何未輕聲說:「今夜沒人能出去,我們需找一家飯店住。」

  茂叔領會,為他們打開轎車門。

  何未同他坐進車裡,隔開了外頭的嚴寒和租界口窺視的目光,她放鬆了,關心他的胳膊:「你這傷怎麼來的,嚴重嗎?」不是見佳人嗎?何至於傷到。

  「小皮肉傷,一個意外。」

  他簡單說,無意多談。

  「去法租界最好的飯店,」車剛啟動,謝騖清就對前面茂叔說,「務必定一個情侶房。」

  茂叔方向盤險些沒握住,但還是很快領會了意思,順便從後視鏡仔仔細細看了一眼未來姑爺的這個有名的謝家獨子老同學……

  茂叔雖因為貨物的特殊,不便動用太多人脈關係出租界,但找個飯店還是極方便的。

  他們只開了同樓層的兩間房,一間給她和謝騖清,另一間則住著兩箱貨物和全部跟隨而來的何家人。大家一夜不睡不重要,人不能分散開,避免人或貨物有事。

  法國人的酒店內裝潢,遠比英租界的浪漫。

  滿室貼著金浮雕的家具,牆角有鎏金座鐘,抬頭是水晶吊燈,窗簾也是暗金色。窗簾下墜著長長的繩穗,如同被人灑在地毯上……更別說那張看上去就能睡四個人的柔軟大床了。

  窗邊的牆角,有一個深紫色的絲絨沙發,單人的,沙發背上以金線繡成了一朵綻放到極致的玫瑰。謝騖清仿佛看中了這個沙發,從進門就坐定,再不去別處。

  一為避嫌,二不想離太近,讓她察覺身體的熱度。這一次似乎燒得格外兇狠,酸痛從骨頭縫裡蔓延開,不過,有傷口的疼壓制著,還算好。剛被去了不少腐肉,正疼得興起。

  何未要人送了水果和茶水來。

  人走後,見他沒挪動的意思,給他倒茶:「這家具,像上世紀的。」

  「要再早些,」他陪她聊,「像路易十六的喜好。」

  何未驚訝看他。

  「以為我只會打仗?」謝騖清靠在沙發背上,完好的那隻左臂撐在扶手上,遠遠望著她,說,「你還在咬糖葫蘆的年紀,我已經開始上列國君主制被推翻的課程了。」

  想了解他們為什麼被推翻,先要摸透他們的奢靡習性。君主制的集權,以舉國財富來打造宮廷擺設,這一點,中外相通。

  她抿嘴笑著,小聲揶揄:「你是不是只知道北京有糖葫蘆。」

  說完,又道:「這樁事辦完,我帶你吃遍四九城。」

  謝騖清微微頷首,輕聲笑回:「多謝」,言罷,補上稱呼,「何二小姐。」

  這話在何宅說過,此番是第二次,卻因情形不同,輕鬆了不少。

  「來。」他忽然說。

  何未領會他要談正事了,走到他面前,靠著床邊沿坐下來。那處,正對著小沙發。

  「許多話用電話不好問,」他低聲道,「而且讓他們問,你未必肯說。」

  他說的沒錯。

  「你想帶出去的貨物是什麼?」他直接問。

  他處在這樣的境地,知道的事越少麻煩越少……何未猶豫著。

  謝騖清仿佛看穿她的心事,輕聲說:「雖有特許通行證,但要帶出去,須開箱。我相信,你並不敢開箱。」

  如果敢,就不必求助於他了。

  謝騖清看她始終不語,再道:「這批貨想出去,需拆分,分批帶走,從現在開始安排,完全來得及。但你先要告訴我,箱子裡的是什麼。」

  她仍在猶豫。

  他最後說:「當然,既然我在這裡,想連箱帶走也有方法,只是為了兩個木箱鬧出一個大案,是否值得?」

  木箱確實不重要,重要的是裝著的東西。

  「我的貨,」她想了想,輕聲說,「是兩個人。兩個箱子,裝了兩個人。」

  「活人。」她補充。

  他沒露出絲毫意外的神色,似在來前就設想了全部的可能:「如此最好辦,讓人從箱子出來,跟著我們的車走。留兩個你的人在法租界,等事情過去了,隨時離開。」

  沒這麼簡單。

  何未輕搖頭:「他們不配合……是被迫的,被綁來的,不是自願上船。」

  他難得沒估算到,反而有了幾分興趣,沒說話,等她揭曉答案。

  她沒想過,這樁事要從自己口中講出來。

  「先給你倒杯茶,」她兩手端茶壺,倒了紅茶,端到他跟前,「喝口水,你看著挺累的,應該早睡了,被我叫起來的?」她隱晦地表達了,把他從鴛鴦被裡吵醒的內疚。

  謝騖清似乎默認了,不答,逕自接了茶杯。

  但右臂受傷了,如何能重溫鴛夢……她走神地想了幾秒,又想,總有辦法的。

  她不再想人家臥室的事,回到原處,挨著床邊沿坐下,在燈影里,輕聲說:「我哥哥走之前,把我託付給了一個人。」

  謝騖清端著那杯茶,向她看過來。

  「現在他是我姐夫。」她說。

  何家不孝女離經叛道的名聲,從登報斷絕關係開始,其後接二連三,出了不少讓人咋舌的事,這便是一件。傳聞里,本該娶何未的召家公子陰差陽錯下,娶了她姐姐。她一怒下設計,把人家弟弟、也是她曾經的同學召應升設計綁走,送去戰場,生死未卜。這事傳過一陣,被何召兩家合力壓下了下來。在京外的人,未必知道。有人說這是一筆交易,何二為此花了不少的錢才擺平。

  「召應升發表了許多的文章,罵軍閥亂局,得罪了人,」她給他講著傳言下的真相,「當時有叔叔的朋友提醒我不要再和他聯繫,說有人做了計要殺他和他朋友,而且指定了下月必須死。我想救他,但能力有限,」二叔白手起家,除了錢,在北京沒有什麼大根基,「於是就……買人把他們綁了,交給宮裡的太監,藏了起來。」

  那裡是一個過時的世界,無人關注,無法自由出入,最適合藏人。何未給了太監許多錢,藏了他們一段日子。她對外故意讓流言四起,掩蓋真相,只等著大家相信傳言,再想辦法把人送走。

  後來宮裡開始籌備大婚,每日進出車輛查的嚴,都要開箱,反而不如先前守衛寬鬆,找不到機會將人送出來。

  她不敢冒險,慎而又慎,把何家客輪最後一班的日期一拖再拖。

  「我等了許久,等到了最好的機會。大婚連唱三天大戲,那是宮裡宮外最熱鬧的日子,進出貴賓無數。我拜託一位往日關係好的貴賓,幫我運了箱子出來。」

  她打通關係,把他們運到了天津法租界的倉庫,計劃今天取走。

  關關難過,關關過。

  沒想到貨取到,卻被困在法租界。

  「如此說,他們該感恩於你,」他問,「為什麼不配合?」

  「我沒料算到……那太監會折磨他們。」

  宮內大婚首日,她歡喜地算好時辰,在唱大戲第二日,午時讓蓮房等在宮外接箱子。接回來時,她剛見完謝騖清他們,備好酒菜為他們接風洗塵……當日卻鬧得十分難堪。後來他們再不肯信她、不願配合,此行又危險,她就只能綁了人,強行裝箱。

  「其實情有可原,自己也不好受。」她設身處地、公平地說。

  他不語,喝著何未為他倒得茶。

  何未瞥鎏金座鐘上的指針,十二點多了。

  「我可以和他們談,」他忽然說,「現在談。」

  謝家人出面,或許真是個辦法。

  謝騖清申請的通行令是明早五點的,只剩四個多小時了,她不想再耽擱,叫了茂叔來,陪謝騖清去另一房間。她沒去,怕自己在不好談。

  干坐半小時後,她深覺等不是辦法,需抓緊時間做事。

  既要逢場作戲,都要有幽會的樣子,她到浴室,放了半個浴缸的水,用梳子梳下來的頭髮,放到水裡。毛巾、浴巾全弄得濕了,瓷磚也不能幹淨,要有水跡。

  想想,把浴袍抱到了外頭。

  一件仍在沙發上,一件……正找尋一個合理的位置時,門被推開了。

  謝騖清手裡拎了半瓶子的白葡萄酒,微醺著、懶散地以完好的左邊肩膀頂開門,見她僅穿著一件綢緞白襯衫,散了長發,抱著雪白的浴袍望過來,目光微微匯聚了一秒。

  他低聲問:「還沒睡?」

  她不曉得是否門外有耳,輕聲回說:「你才回來……」帶著小小的怨懟。

  他倚靠著門框,凝著她。想必是在感嘆她的配合天賦。

  隨即,他慢慢,帶著醉意走入,關了門。

  碧色瓶子被放到門口柜子上,櫃前貼著的織錦緞,將那酒瓶子襯得更不似普通玻璃,碧似玉。那些歐洲王公貴族熱衷的家具式樣果然有些門道,這房間越看越像……歐式盤絲洞。

  靜里對立了幾秒,她忐忑問他:「他們怎麼說?」

  他拿了半瓶酒回來,神色難辨,讓人無法摸透那邊的情景。

  「他們說——」謝騖清彎腰,撿地上的浴袍。

  「算了,你別說了。」她忽然不想聽了,那日他們難聽的話說了太多。

  「救命的恩情,此生難報,」他把浴袍遞給她,接著道,「在何宅冒犯的地方,誠心致歉。」

  竟然……真解決了。

  何未從他眼裡看到的是真實不虛的笑意。

  「忠門之後,果然更容易讓人信服。」她感激又羨慕他。

  「忠門二字太重,」他的嗓子因高燒受損,方才說了不少的話,難免比離開前暗啞了,「你這樣,至少不用看著親人一個個走。」

  忠門,那都是用家人的白骨堆出來的。

  何未怕他被牽著記起難過往事,沒再往下說。

  她見他拿著浴袍往浴室走,忙一步上前,攔住說:「浴袍是我丟下的,拿回去做什麼?」

  謝騖清反應了一霎,即刻懂了。

  她不知怎地臉熱了,一聲不吭地從他手裡拿走浴袍:「只是沒想好,究竟兩件如何丟。」

  「我習慣丟在浴室。」他實話實說。

  兩個人光溜溜出來?何未抿了抿唇,臉更熱了,直接丟到床畔:「那還是在床邊好。」

  謝騖清被她引得笑了,什麼都沒說。

  何未轉而看床。不愧是情侶房,連個能睡的沙發都沒有。估計……不想給情人吵架留的後路,是吵是好都要在床上,誰都別想捲鋪蓋睡別處,除非躺浴缸。

  她不見身後人出聲,一扭頭,謝騖清已經進洗手間了。

  隔著道門,謝騖清把手洗乾淨,他手上沾了那兩個男孩子的眼淚。

  他的敵人曾評價,謝騖清為人,極擅心理戰,刁鑽狠辣。他這種人,想攻破兩個小孩子的心理防線太容易。方才的談話,一半為換他們配合,另一半則因他愛惜有救族心的孩子。他是辛亥革命出來的將領,深知走到今天的不易,而今租界遍地,各省對峙,復興華夏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他們這些過來人,終將成塵成土,為後人鋪路。如同少年的他,正是被黃花崗前人的鮮血染紅了眼,才會拋下一切,走到了今天。

  何未已想好了,今晚靠床頭坐幾個小時,稍作休息即可。

  謝騖清一出來,坐在床邊沿的她忽然不好意思起來,主動欽滅了床頭燈。窗簾拉得嚴,突然沒了光源,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她怕他找不到床,很快又打開:「你先上床,我再關燈。」

  「有光沒光都一樣,我能找到路。」

  她笑笑,再次欽滅了燈,眼前又是不見人影的黑。地毯厚,完全吞沒了腳步聲。忽然,床那邊陷了一下,她靜住呼吸,隨著床再顫動了一下後,那邊再沒了動靜。

  「四點半動身。」他的聲音說,好像不在床上。

  何未的眼睛適應了黑暗,瞧見床對面沒有人。她回頭,發現他在角落那個絲絨沙發坐著。

  他閉著眼靠在那兒,啞著聲告訴她:「你睡,我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