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煙火落人間(3)

  「說好了。」她以幾不可聞的聲音說。

  「說好了。」他肯定道。

  謝騖清無聲笑著,掉頭往裡走,但沒太快,慢著步子等何未跟上。

  她很快走到謝騖清身邊。白錦緞的裙擺因為走得快,纏在腳腕上,涼颼颼的,可她的人卻熱烘烘的,但礙於身邊是一扇扇大小包房的門,不便說什麼。只是並肩走著。

  她想想,輕聲問:「那我們,在你走前——」

  「算什麼」三字沒來得及出口。

  「平白落下一個名聲,卻什麼都沒有,不是很虧麼?」他笑著接話。

  他竟學她說過的話。

  兩人路過一方帘子,恰好有人端了菜出來,沒留神把珠帘子都撥到她臉上,被謝騖清以手擋開礙眼的珠子:「二小姐幫過謝某許多次,」他輕聲道,「總不能讓你吃了這個虧。」

  她摸了摸臉,被珠帘子敲得痒痒。

  謝騖清帶她往最裡邊的一個拐角處的包房走。

  老闆將這一片全都清了,留了十幾個包房給他們。今日高官多,監看謝騖清的人很難離得近,都隔著走道,或是在飯店外,而這邊是難得的清閒地。

  最里處那一間聚了七八個,有兩人在門口剝花生,見謝騖清立刻起身。謝騖清撥簾帶她進去,見桌旁的四人八隻手正在搓著一百四十四張象牙雀牌。剛才在盤子裡扔了手錶和子彈的兩位全在。

  何未進去時,有個披著西裝人在給扔子彈的軍官點菸,軍官正要湊過去吸一口,見著謝騖清身後跟著個神仙一般的女孩子進來,眼睛倏然睜大了,直接被火燙了嘴,倒吸口冷氣,踢了那西裝男人一腳。

  「眼睛不往該看的地方看,燙著不是活該嗎?」披著西裝的有一雙桃花眼,笑得彎了,劃了一根火柴給自己點上根煙。

  洗牌的,摸牌的,抽菸的,喝茶的,桌旁四人都瞧被謝騖清擋在身後的女孩子。

  被燙了嘴的心說:還說我?你們這都什麼人?盯著人家小情人看什麼呢?

  剛點菸的心說:看清哥那樣兒……恨不得全擋著,連裙角都不給看。

  攥著象牙骰子的心說:看差不多行了,朋友妻不可欺。

  喝茶的踹了一腳攥骰子的,打眼色:什麼情況?給我講講。

  謝騖清微一低頭,避開內隔間的門楣,順手替何未把眼前的一半布帘子撩開,瞧了他們一眼。四人默契地一伸手,齊齊把剛碼好的牌全推倒了。紅絨桌布身上,乳白色雀牌和碧色骰子被八隻手揉到一處,嘩嘩地重新洗上了牌。

  ……

  鄧元初仰躺在內隔間的臥榻上醒酒,一見兩人進來翻身坐起,自己把自己趕了出去。臨走前,鄧家公子還不忘給兩人拉上隔間的木門。

  這個內間極小,平時用來給包房裡醉酒的客人休息用的。

  推拉門藏在古董架後,一拉上就更顯小了。除了滿架子古董和書,就只剩下個羅漢榻。一個小巧的青花瓷油燈在燈座上,照著這狹窄的富貴窩。

  何未熟此處,自然曉得臥榻是煙榻,而一套菸具和鏤空的銅煙燈都在古董架最下層。

  她繞了半步,有意擋在了古董架前,儘量不讓他看到那些:「你上臥榻吧?」外頭的男人聲音齊齊靜了兩秒,隨即又熱鬧起來。

  謝騖清早瞧見她擋著烏七八糟的東西,他一個燒過幾十萬鴉片,禁了幾年煙的人,怎麼會見不得這個。不過他沒揭穿,順了她的意,往榻上一坐。

  男人的影子從腳下地板拖長到了牆角。

  說點什麼好呢。

  她踱步過去,一步想句話,踱到他面前了,仍沒尋到句漂亮話。

  何未挨著他坐下,撿了句最閒的閒話:「你說我二叔什麼都好,沒有缺點。為什麼家裡人容不下他?」

  「人以群分,若你們家那些人容得下他,反倒辱沒了他。」

  倒也是。她點頭:「還是歲數大的人會說話,你一說,我便覺得沒什麼了。」

  謝騖清笑著往一旁靠,瞅著她。

  「也不算大,你現在正當好,」她自覺失言,改口道,「這是閱歷。」

  謝騖清笑而不語,仍舊瞅著她。

  「我就喜歡有閱歷的。」她聲忽地輕了。

  叩門聲打斷他們。

  「清哥,何家有人送了臘八粥過來。」鄧元初說。

  「進來。」他沒說多餘廢話。

  鄧元初一推門,撲面而來的粥香灌入這小隔間。不止他們早上領粥的,外面一群人全有。何未猜想因為均姜回去說了今夜事,姑娘們沒停歇裝了過來做謝禮的。

  「這是清哥的,」鄧元初端著一個白瓷湯盅,擱到桌上,「雍和宮那一碗。」

  鄧元初分秒都不願耽誤他們,放了湯盅,退了出去。外頭問:怎地那戲班又唱起來了。鄧元初笑著回,這不是明日何二小姐生辰嗎,這慶生辰講究的就是找個班子連唱幾日。不過我想著連聽幾日也不該在此處,留人家下來熱鬧熱鬧,唱到後半夜討個喜氣。

  她一扭頭,見謝騖清手肘撐在矮几上,正瞧著自己。

  她瞧他身後牆上的燈影子。

  電燈是個奢侈的東西,何二家前幾年投資了石景山增設的電廠,她由此了解到全國上下裝電燈的沒幾萬戶。就算裝得起,國內電費也貴,每戶按燈泡數量算錢。這種小隔間的包房當然不可能裝燈泡,配的都是瓷油燈。不過如此更好,有情調。

  「你過去和女……孩子一起都這樣話少?只是坐著?」她本想問他過去和女朋友一起做什麼,但說到「女朋友」心裡不舒服,臨時改口成了「女孩子」。

  「要看,」謝騖清似在回憶,「看這個女孩子需要我做什麼。」

  「人家要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她更不舒服了。

  謝騖清沒否認。

  何未撐著下巴,不吭聲了。

  他瞧著她的眼睫毛微眨了下,又眨了下,倒是有耐心,瞧了好一會兒。直等到她有下榻的念頭了,才出聲問:「不高興了?」

  「沒有,」她口是心非地說,「你年紀大我這麼多,尋常人早結婚了。有過女朋友是正常的,沒有的話……倒真要讓人覺得有問題了。」

  「是嗎,」他若有所思,「看來我只能承認有過,且有很多,才顯得正常些。」

  「多了……也不大好。」她往回圓。

  外邊戲班子果真沒閒下,鏘鏘鏘鏘,一次更比一次急。

  謝騖清在鑼鼓的催促里,把肩上軍裝搭在榻旁,隨手將矮桌往一旁推了把。

  要睡嗎?她奇怪看那被推到邊沿的矮桌,外邊那麼吵還能睡得著:「先把粥喝了吧?」怎麼都要喝上一口,畢竟是四點多去誠心領回來的祈福粥。

  謝騖清走向燈座,將瓷油燈滅了。

  屋子一下子黑了不少,幸有小窗外的油燈光隔著五色碎玻璃照進來,彩色光影落在她的面上、身上。何未起先不解他想做什麼,漸漸地,在暗裡見他回到榻旁。在嘩嘩洗牌聲里,謝騖清高瘦的影子靠近自己……

  「外邊……有人。」她像在循環往復的夢裡,仿佛回到了抱廈的日光里。

  「知道。」他說,更像在重複抱廈里的對話。

  外間全是自己人,沒人曉得里這個角落裡的情景。

  推開一扇推拉門,能見熱鬧的雀牌桌,往外走是雙層的珠帘子,再往外,隔著十幾個包房才是外人。他和她今夜難得一回,在重重的人影掩蓋下,待在最不起眼的這個滅了燈的無人見的羅漢榻上做點想做的,說點想說的。

  何未見他站在自己眼前,一動不動。她似在夢裡,還是那種被什麼魘住死活動不了夢裡。謝騖清的長褲塞在靴子內,槍斜斜在後腰,能見個槍套的黑影子。他從不摘槍,她記得每次都是,不管在天津的租界酒店,還是在那晚,從沒見槍離過他的身。

  謝騖清忽然動了,卻順著她的肘彎,滑到她手上,拉著何未摸他身後的槍套。「在外邊習慣了,很少讓它離開。」他低聲說,好像能看破她的全部心思。

  這是最常見的毛瑟軍用槍,跟了他許多年。

  謝騖清扣著她的手指,教她怎麼解開,取下。他連著棕色硬皮的袋子和槍,丟在她腿邊。

  遠處名角兒開了嗓,外間有人笑著喊了句:「十三麼!」

  謝騖清膝蓋抵到臥榻邊沿,把她壓到了鋪著軟綿絲綢的羅漢榻上。

  嘩嘩洗牌聲里,有人抱怨,有人叫茶,有人問臘八粥還剩沒剩……

  這羅漢榻推開矮桌,本來就能兩人共臥,她陪貴客吃飯時,曾有人簽下局票,叫姑娘們來出局陪酒打牌,有人醉了就擁了一個進這種內閣間兒,想必就是躺在此處的……幾年前二叔不讓她見這種場合,但哥哥走後,她認真同二叔談過,這便是當今社會上的風氣,她若有一日當家,難道還要避開全部應酬?自那後,二叔便將她是一個女孩子的顧慮先放下,大局為重,她既是何家航運的小主人,就該面對名利場後的男歡女愛……

  她感覺到謝騖清呼出來的熱息在臉旁。

  她猜到他想做什麼,也知大概稍後兩人勢必要做點什麼不一樣的事。但見過和實踐終歸不同……「滅掉燈,他們會注意嗎?」她小聲問。

  他沒回答。

  浴在燈光和熱鬧里的人,根本不會注意一扇門後的黑與靜。

  她不知道謝騖清在想什麼,抬眼,見到的是濃密睫毛下的那雙注視自己的黑眼睛。她忽然想到,如果一會兒要親的話,是要像那些人相擁耳語時親親臉親親脖子,還是更親熱的。她要怎麼做,沒人告訴過她,早知道先問問均姜和扣青……

  「老謝,」門外有人說,「他們讓你點一折戲。」這是那個扔掉表的男人,他四十來歲的年紀,總不能跟著大家叫清哥。於是常叫他老謝。

  謝騖清完全沒作答的意願。

  提出問題的人自顧自對外說:「隨便吧,挑喜慶的。」

  ……

  她見他動了,竟額外緊張。

  上唇上有溫度落下……她感覺到胸腔里的震動,無法動彈,清晰地感覺到他的唇移下去。柔軟的,陌生的乾燥的唇,壓著她的。

  她微微屏息,一絲絲氣都不敢呼出來。

  他竟然笑了,在她唇上,輕輕咬了下。

  何未覺得自己神經一下子被拉直了,全部神經都被拉扯到了極限。

  好長一會兒時間都沒有動靜,她屏氣屏到頭昏,謝騖清好像隨時隨地能知道她的感受,摸得到她的脈。為讓她放鬆,移到她耳邊,親親她的耳廓:「怕什麼?」

  「沒怕……」

  男人呼吸的氣息暖著她的耳,還有臉。他靜靜抱著她:「沒有過?和人這樣?」

  「我不知道……」要怎麼親。連問都不知如何問。

  「什麼都不用做,」謝騖清在她耳邊說,「讓我親你。」

  他的唇緩慢地移回來,極其溫柔地在她唇上停留了許久,知她是初吻後,想讓她記得這種感覺更久一些。何未其實腦子已經空了,什麼都想不明白,直到感覺謝騖清微微張開唇,慢慢咬住自己的唇,已經無法抗拒接下來的所有令人臉熱的親吻。

  唇上的潮濕,讓她本能地緊閉上眼。

  謝騖清不再若即若離地親她的唇,手指滑到她的頭髮里,將她的頭抬高了。他偏過頭,將一切愈加深入。何未輕重難控地呼吸著,任由他的舌尖進來。

  ……

  他的手指仿佛帶著火,越來越燙,被她頭髮纏繞著指甲。謝騖清能感知到她的幾根頭髮從他的指甲縫一側勒了進去。他完全張開唇,教她如何吮吻自己。

  羅漢榻常年在煙霧繚繞熏燒下,每寸木頭都透著那股香甜頹敗的令人厭棄的煙土味。黑暗的房間更像是一個蜘蛛絲纏繞出的盤絲洞……

  謝騖清用唇再次回到她耳邊,為這初次的親吻做最後的溫存:「起來了。」

  他說給自己聽的。

  說完,先撐著手肘,讓自己離開她。

  他見何未睜眼,朦朦朧朧地的瞧著自己出神,笑著,摸了摸她的額前劉海,啞聲問:「還覺得虧嗎?」

  她一怔,臉更紅了,往旁邊一躺,憋了半天才說:「不知道,又沒比較的。」

  謝騖清這回被惹得笑了聲,輕嘆口氣,離開羅漢榻。

  謝騖清將燈重新點燃,擺到古董架上。何未仍覺得嘴唇是麻的。她咬著下唇出神,一見謝騖清轉身,立刻鬆開咬住的唇,但齒痕印還在那兒……

  謝騖清回來是,瞥了眼那她唇上的齒痕,仔細瞧了瞧,推斷是她自己咬出來的。

  他方才是意外的,畢竟有召應恪在前……謝騖清並不大在意何未和召應恪之前的事,但沒想到兩人能如此單純。自謝騖清和何未有了一段情的事傳出來,總有人要提醒他幾兩句。

  其中還有一位長輩,隱晦地講說,何二小姐和召家大公子的事之所以鬧得如此難看,是因召應恪決定要娶何家另一位小姐後,自覺愧對何未,去何二府請罪。結果何未提出的原諒條件就是,讓召應恪在何二府的院子住三日。召應恪竟就答應了,男未婚女未嫁的在一個院子住了三日。這位妹妹好算計,以召應恪的一個愧疚心,換了親姐姐在家連哭許多天。

  「這是一個極為『不同』……的女孩子。」那位長輩如此評價。

  是不同。他想。

  以他對何未的了解,何未約莫不是真要做什麼,不過想在放手前留下一個心結,不讓何家人舒服。這確實是她能做出來的事。

  至於到底兩人曾經到哪種程度,他確實沒把握。

  門外有人說了句,下雪了。

  謝騖清見她眼裡有歡喜,猜她喜歡雪。佛家有歡喜一詞,是說人在順情之境感受到的那種最真實的喜悅。順情之境,多難得。

  他想讓她一輩子在順情之境裡。

  他將矮桌挪回來,讓她能有倚靠的地方。

  何未指湯盅,讓他喝。謝騖清笑笑,他當初中兩槍,一槍腿一槍腹,過腹的打穿了胃,近兩年都不大能吃硬的東西。過來北京後,因不想被人瞧出異樣,應酬就喝酒,讓人忽略他飲食當中的不正常。有一回回去小院兒里喝粥,林驍副官無奈問他,是喝酒傷,還是吃硬物傷,他又不是醫生,自然答不了什么正經話,只笑著說:半斤八兩,且湊合且過。

  臨近一回吃硬食是那塊桃花糕。後來去餑餑鋪點的,都是嘗了一點滋味就算了解了她的口味。眼下這碗臘八粥里的穀物不少,勝在是粥,應該問題不大。

  「下午你見過的那位老先生和我說,你胃受過傷?」她忽然問。

  謝騖清意外那老醫生的醫術。他沒否認,打開湯盅。

  「老中醫厲害吧?」她笑,「什麼都能診出來。」

  何未雖在玩笑,但不是不緊張的。

  去年有位遇刺的高級將領就因為子彈穿了胃,因經年累月的胃病底子差,沒養好就此死了。那位將領就是辛亥革命出來的,後來被葬到黃花崗烈士陵園裡。

  這是一個「人命賤如狗,司令遍地走」的年代。從地圖上沒標記的某一個小縣城小村落到各省省會,再到北上廣津,管你是老弱婦孺,女妓煙客,還是收回過國土、功勳卓絕的將領,亦或是大學教授,死在隨時隨地伸出的一桿槍下,太容易了……

  「這粥煨了一整日,早成粥糊糊了。」她拿起兩把勺子裡的一把,小心舀起嘗了口。

  其實是想試溫度,可吃到嘴裡,才醒悟兩人在共食一碗粥。她臉紅紅地又說:「我嘗過了,算討過福氣了,你都吃完吧。」

  她從沒見他正經吃東西。

  說起來,他們還不算熟,彼此雖知道對方的家世背景。可細微末節的和本人有關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何未盯著他看,發現他連手指甲蓋都是最漂亮的橢圓形,又看他的眼睫毛,竟然有男人能有這麼長的睫毛……耳垂的話太薄了,這個不好,福薄。

  她下意識摸摸自己的耳垂,還好,自己的福氣可以勻給他。

  謝騖清被看得想笑,沒抬眼打擾她。任由她看。

  何未撐著下巴,忽發奇想,想摸摸他頭髮的軟硬,沒敢伸手,在心裡想想就算了。

  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而這個佳人,至少在今日是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