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7點5分。
慶塵站在5號城市的第五區幸福里站,等待著輕軌列車如約而至。
少年雙手白色運動褲的兜里,一陣風吹過,吹得他消瘦的身影仿佛要飛上天際。
他看著眼前的一切,總感覺自己好像忘記了什麼,又好像自己從來不曾記住過什麼。
7點10分,輕軌到站。
慶塵走進列車,快速往2號車廂走去。
他握著車廂里的吊環,身體隨著輕軌輕微晃動著。
列車在城市的清晨里,從樓宇之間穿梭而過,像是一匹白色的飛馬,發出轟隆隆的聲響。
7點35分,輕軌抵達銀杏站,車窗外的樓下是一顆巨大的銀杏樹,時至秋季,銀杏樹的樹葉金黃,散落一地。
那銀杏樹方圓數十米內,像是鍍了一層金色的陽光,篤實,輝煌。
慶塵側目看向車門,帶著耳機的雙馬尾少女走上來,在他不遠處站定。
彼此之間隔了兩米,他的目光必須穿過乘客的縫隙,才能看見女孩的側影。
這時,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說道:「早啊!」
慶塵看去,一時間有些恍惚了。
卻是Zard也在這一站上了車,正和小六勾肩搭背的站在他身後,小六樂呵呵笑道:「看什麼呢,怎麼走神了?」
小六湊過臉來,順著慶塵的目光,穿過那個縫隙,看著不遠處的秧秧,立刻低聲嘿嘿嘿起來:「都多少年了?」
Zard說道:「慶塵你作業寫了嗎?」
慶塵說道:「寫了,你們抄吧,可是你們不用功學習的話,明年可就考不上青禾大學了。」
小六渾不在意的說道:「我這種人註定是上不了大學的,我也沒啥大志向,等你考上青禾大學了,我就在大學門口擺個煎餅攤,到時候你忽悠同學來照顧我生意啊,我是不是很有生意頭腦?給你提成!」
慶塵:「……」
小六問道:「你為什麼這麼努力想要考青禾大學?」
Zard在一旁說道:「我知道!」
說著,他朝女孩那邊努了努嘴:「聽說秧秧要考青禾大學,所以他也要考,嘿嘿嘿。」
慶塵沉默片刻:「我怎麼感覺你正常了以後不太討喜了。」
Zard撓了撓頭:「什麼意思?什麼叫我正常了以後?」
「抄你的作業吧。」
Zard和小六在輕軌上拿出液晶板來,對著慶塵的答案瘋狂補作業,期間還要故意改錯幾個選項,不然老師會懷疑。
慶塵、Zard和小六穿著一模一樣的校服,就像所有人少年時的狐朋狗友,總有人書包垮垮的背在身上,總有人前一天不寫作業,總有人誇誇其談,總有人暗戀著女孩,將自己的心思藏在內心深處。
當有心儀的女孩路過時,他們會故意嬉戲打鬧,引起女孩注意。
慶塵看著這倆人抄作業,不知道怎麼的就覺得心情舒暢。
不是因為他們抄作業,而是看著他們還在身邊就覺得這個世界格外美好。
奇怪,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
……
……
到了學校這一站,女孩先下車了,他們三個就打打鬧鬧的跟在後面,商量著下午放學了去踢足球。
教室里熱熱鬧鬧的,秧秧將書包塞進課桌里坐在第一排,而慶塵則和狐朋狗友們坐在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
陽光灑在他的臉上,他的目光灑在女孩的背上。
課間操的時候,學生們站在操場上列成方陣,慶塵站在最前面默數著拍子,到了第六節轉體運動的時候,才能回頭看一眼隊伍斜後方的女孩,女孩穿著白色的校服,青春動人。
學生時代的小心思,就連放作業本時和喜歡的人放在一起,都會心中一陣竊喜。
青春就像是小賣部里的一瓶廉價冰鎮汽水,當時多麼美好,再回首卻找不到那時的味道了。
中午三個狐朋狗友去食堂吃飯,同在一片街區長大的王宇超、趙明可等人湊過來,王宇超看見慶塵盤子裡有肉,立馬眼睛一亮:「你哥哥和嫂子對你真好啊,辛辛苦苦在工地幹活,還給你這麼高的生活費,生怕餓著你。」
慶塵忽然抹了一下眼角:「你們都還在啊。」
小六摸了摸他的腦門:「今天怎麼淨說胡話,我們一直都在啊。」
慶塵將餐盤裡的飯菜吃得乾乾淨淨,吃完飯後那盤子竟乾淨的能反光。
這時,一個老頭佝僂著背從食堂走過,笑容和善的監督著學生們不要浪費:「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你們都要學慶塵不浪費食物!」
學生們見到他,立馬手忙腳亂的站起身來打招呼:「校長好。」
校長李修睿笑眯眯的說道:「都坐下、都坐下,趕緊吃飯吧。」
慶塵看著校長佝僂的背影,對方就這麼日復一日的守在食堂,看著學生們,就像看著自己的孩子。
如果對方發現有學生特別窮的只能吃蛋白棒,他還會提供勤工儉學的機會。
據說這位校長去年還去教育部門口絕食靜坐,最後給學生們要來了一筆午餐補貼,讓食堂里的飯菜比外面都便宜一半。
生物老師扳手、地理老師山楂閒聊時說起,今年教育部要停這筆補貼,老校長已經計劃再去教育部靜坐一次了,他們這次也要跟著去。
這學校的老師是5號城市裡出了名的刺兒頭,教育部要是不給批,他們就直接去堵銀杏莊園的門,逼著慶氏把這筆補貼給批了。
不過老校長交代了,大家到時候兜里揣點蛋白棒,趁沒人注意的時候偷偷吃,也不能真餓壞了……
老校長出了名的雞賊,讓部委和財團都頭疼不已。
據說老校長和慶氏家主還是青禾大學時的同學,也沒人敢真拿他怎麼樣。
……
……
下午上課鈴響起,物理老師何今秋夾著液晶板走進來,他穿著一身考究的灰色西裝:「你們的體育老師碘伏今天生病了,這節課我來上。」
教室里響起學生們的哀嚎聲,沒有女同學穿著短袖短褲打排球的身影了,不能去操場上瘋跑,不能偷偷去小賣部買冰棍和零食,男生們只能在課間走廊上做一下投籃的動作過過癮。
這一切,似乎就是這個年紀最大的遺憾。
但所有人走過人生一程再回頭看,便會忽然驚覺,原來人這一輩子的遺憾只會越來越多,有增無減。
何今秋推了推自己的金邊眼鏡,他看著慶塵笑道:「學習委員,記得把作業收一下。」
慶塵點頭:「好的老師。」
其他學生抱怨何今秋占用體育課的時候,慶塵卻覺得他格外親切,這位何老闆……咦,自己為什麼要稱呼他為何老闆?
這位何老闆平時格外嚴厲,但是學生犯了錯從不叫家長。
何今秋在課堂上說過,如果一個老師解決學生的問題還得依靠叫家長這種手段,那說明這老師沒有水平。
如今聯邦教室都是全息多媒體了,但這位何老闆也不知道從哪買的粉筆,專門掰成一小段一小段,看見誰走神就出手砸去。
小小的粉筆頭像是飛劍一樣長了眼睛,百發百中。
學生們私下裡喊他何劍仙。
到了下午3點放學時,學生們一窩蜂的往學校外面跑去,慶塵背著書包往圖書館走去。
他有固定的座位,而女孩似乎也從不換座位,兩個人便隔著寬寬的桌子,面對面坐著。
圖書館裡有安靜的翻書聲,還有筆尖的沙沙聲。
女孩戴著耳機,專心致志的糾錯題。
直到夜晚9點,兩人再次一前一後的收拾書包往輕軌車站走去,這時的輕軌上已經沒什麼人了,兩個人坐在隔著一條過道的車廂里,誰也沒跟誰說話。
可白馬輕軌穿過樓宇的轟隆隆聲里,似乎什麼都有了。
生活也像這輕軌一樣,轟隆隆的奔赴遠方。
慶塵每一天都過的很開心,好像那些失去的、錯過的,都沒有失去,都沒有錯過。
也不再有遺憾。
日子就這麼一天一天的過,秋去冬來,冬去春來。
學校的氣氛漸漸熱烈起來,一年一度的青禾大學春招要開始了。
每個班級的黑板上都寫著倒計時,100……9、8、7、6、5、4、3、2、1。
不止倒計時,還有口號。
「不苦不累,高三無味;不拼不搏,等於白活。」
「滴水穿石戰高考;如歌歲月應無悔。」
「拼一個秋冬春夏,夢十載花落吾家。」
慶塵看著那些口號,只覺得這一切熟悉又陌生。
班主任何今秋在講台上高亢激昂的說道:「決定命運的一天終於要到了,但我要提醒大家,一定要帶好准考證和身份證,如果不小心弄丟了,就按我教你們的辦法立刻補辦,我的電話號碼是……你們遇到任何困難都可以立刻給我打電話!好了,都回家休息吧,祝大家明後兩天考一個好成績!」
這一天,慶塵沒有再去圖書館,他和女孩依舊是一前一後往車站走去。
但這一次,是慶塵在前,女孩在後。
兩個人上了車,無聲的等待輕軌到站。
這一次,輕軌抵達銀杏站的時候,女孩忽然摘下耳機,看著慶塵認真說道:「青禾大學見!」
說完,女孩轉身下車。
有人將輕軌的車窗打開了,清爽的風呼呼往車裡灌,少年灌著風的校服,像是包裹著整個青春。
慶塵怔了半晌才反應過來,他亢奮的握緊拳頭,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可是,這重新來過的人生里,好像少了些什麼,但他想不起是少了什麼。
或是故意忘了。
……
……
慶塵下車,穿過紛亂的街區,隔著很遠他就看見哥哥提前收工了,手裡還提著一隻殺好的雞,一條殺好的魚。
「小塵!」慶准開心的舉起雙手:「今天給你改善伙食,明天一定能考出好成績。」
這時,有相熟的鄰居經過,調侃道:「喲,老慶家要出青禾大學的大學生嘍,到時候可得在街面上擺幾桌,街坊鄰居都沾沾喜氣啊。」
慶准笑的眼睛都眯起來了:「沒問題,那是必須要辦的,你們不知道吧,小塵三練成績全市第一,考青禾大學那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我們怎麼可能不知道,你都快把這事說爛了……趕緊回家給小塵做飯吧!」鄰居吐槽道:「搞得好像你自己考了全市第一一樣。」
「哈哈哈,李雲壽你就是羨慕嫉妒!」
慶准領著慶塵回家,嫂子已經扎著圍裙開始洗菜了,如今這年代能吃一頓好的,那得下了血本才可以。
到了吃飯的時候,慶准將兩個雞腿、兩個雞翅都夾到慶塵碗裡。
慶塵有點為難:「你們也吃點啊。」
慶准忽然嚴肅起來:「你正長身體呢,都吃了!」
父親慶尋樂呵呵的看著這一切,只是看著看著卻嘆息一聲。
「爸,怎麼了?」慶塵問道。
慶尋沉默片刻:「你是真給爸爭氣,可是你爸沒法像別人爸爸一樣給你一個好出身,是當爸的對不起你。」
慶塵低頭:「說啥呢,我覺得咱家就是最好的,比那什麼財團可好多了,深宅大院裡都沒有人情味的。」
慶尋笑罵道:「你見過財團家裡什麼樣嗎,沒見過別亂說。」
然而就在此時,慶准忽然看向慶塵:「你來這裡多久了?」
慶塵怔了一下:「十年。」
慶准又問:「什麼時候回?」
這個世界是那麼的溫暖,一切都那麼美好。
如果有可能的話,慶塵真想一直這麼過下去,直到世界的盡頭,直到夕陽落入山後,又總會升起。
慶塵低著頭,表情都隱藏在燈光投射下的陰影里,他想起來了,所有的事情都想起來了。
他低聲說道:「可……這裡的你們都還在。」
世界定格,時間被人鎖住了。
慶尋和嫂子舉筷子的動作停在半空中。
唯有慶准和慶塵還是鮮活的。
慶准看向慶塵認真說道:「該回去了,還有人在等你。這個世界雖然很美好,可是它只存在於你心裡。小子,向前看,花還會重開,不同的夏天有不同的美好,去了又來。」
慶塵知道這是哪裡了,這是被世界意志同化的過程,如果可能的話,也許他會真的願意留在這裡,一次一次的重複循環著那些青春與溫暖。
難怪任小粟說與世界同化和問心是不一樣的。
問心是給你痛苦,讓你無法直視那些苦難。
而與世界同化的過程,卻是給你想要的一切,宛如身處天堂,再也不想離開。
然而這一次慶塵不是自己過去的,而是慶准幫他過去的。
這位與世界同化的哥哥,在這最關鍵的時刻喚醒了他。
有這樣的哥哥在,即便是世界意志也無法同化他。
慶准笑著看向慶塵:「你知道該怎麼選擇,死了的已經死了,活著的還要活著,去吧。」
慶塵忽然說道:「我想再等等。」
慶准詫異。
……
……
新的一天到來,慶塵再次背著書包奔赴考場。
他按部就班的考完了每一科,所有卷子都檢查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確認自己已經盡到全力了為止。
兩天考完,所有學生回到學校里估分。
學校里熱熱鬧鬧的到處都是笑聲,不管學渣還是學霸全都嬉鬧著。
慶塵走進校園,卻看見何今秋、王宇超、扳手、山楂、小六、碘伏、Zard、李修睿他們就等在那裡,微笑著看他。
何今秋笑著說道:「回去吧,我們去的地方不需要勇氣,你要去的地方才需要勇氣。」
李修睿笑道:「小子,回去吧。」
碘伏:「回去吧!」
扳手:「回去吧!」
眾人一起燦爛的笑著說道:「該回去了!」
慶塵深吸一口氣:「謝謝,很開心遇見你們,我們下個路口見。」
說完,他上前與他們一一擁抱。
這便是他要再等兩天的意義,他要與這些人生里曾經最璀璨的星辰一一告別。
下一刻,慶塵低聲念起巫師的咒語:「Life.is.like.an.adverse.journey.」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剎那間,中央王城之下的黑暗安全屋裡,慶塵手中的黑色真視之眼光芒大盛,他要封印自己的精神意志,將自己從這個世界剝離出來。
從此以後,他自成一方天地。
【麻煩您動動手指,把本網站分享到Facebook臉書,這樣我們能堅持運營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