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廟中。
炰烋望著殘缺而模糊的神像,感嘆道:「魑斂鬼王供奉的不死道君,也不知本尊到底是何等人物。」
他又回頭,看向正在搭灶生火的吳奇:「只是……道友,咱們在道君神像下吃麵,這不太好吧?」
「無妨,道君他必不會在意這等小事。」
吳奇一邊慢慢添柴,一邊調整鍋子角度。
做飯自然是在浮雲觀更好,那裡鍋碗瓢盆具備,還有各式調料和配菜,自己也用得趁手。
奈何藤妖不願去,怕被外界誤會投靠浮雲觀,吳奇只有在東廟搭灶做飯。
「道友,吃豬油麵為何不去城裡麵攤?」
炰烋手指在腋下搓了搓,又在鼻下嗅了嗅:「一碗麵罷了,在這弄費時費力,實在不值當。」
「麵攤的面,味道不太行。」吳奇隨口道。
他見水已沸騰,於是撒鹽下面。
「我記得城北有一家攤子挺好,那面真香。」
炰烋盤腿坐在地上,腦袋前探:「道友這自做豬油麵,又有何不同?」
「吃過便知。」
吳奇從木箱裡取出洗好的各種食材,一把蕹菜,一把夏蔥,一頭大蒜,兩個雞蛋。
小蔥切碎,鋪於碗底。
蕹菜分段,入水焯熟。
剝蒜成瓣,各取所需。
再煮上兩個橢圓勻稱的荷包蛋。
在兩個陶碗中分別加入半勺豬油,一小勺豆醬清,一點麻油,下蔥蒜,用沸水淋上,再將面撈出鋪上,攪拌,面成。
「豬油掛麵。」吳奇抬手示意:「請。」
炰烋看得臉色古怪:「道友,你這熟練度……難不成道友在浮雲觀里當飯頭?」
吳奇並不搭,只是端起面說:「趁熱。」
他自顧自慢慢吸面。
炰烋自討沒趣,於是夾了一筷子麵條入口,面入嘴中,他臉色驟變,手中筷子速度陡然加快。
他沒扒拉幾下,一碗麵就只剩一小半。
炰烋一臉吃驚:「這是什麼面?」
「豬油掛麵。」
吳奇慢條斯理剝蒜,就著蒜喝了一口湯頭。
炰烋也學他模樣來一口,頓時眯起眼,一臉爽到。
「天下間竟有如此美味的麵食,實在是……」
他一時間竟然語塞。
「好!」
炰烋放下筷子,雙手抱拳:「多謝道友!」
吳奇回以拱手。
「不過道友,你這面為何如此鮮香順滑,既有山珍之清新,又有海味之醯醢(xi hai)……不可思議。」
炰烋是一老饕,唇齒一嘗,就辨出這一碗麵里種種細膩之處。
吳奇贊:「道友好眼力。」
一碗精心烹煮的好面,也需要懂行的食客相配。
若干配菜中,蕹菜就是空心菜,夏蔥即小蔥(冬蔥為大蔥),加上大蒜在內都是吳奇在浮雲觀內自種。
兩枚雞蛋是上次女童早霜送的禮物,小張很大方地貢獻了出來。
豆醬清是醬油前身,本地有人釀造,味道較醬油略清淡。
最關鍵是湯頭,湯頭以香蕈(xun,即香菇)和薑片熬煮,倒入碗中,自然鮮香。
經以上步驟,就煮出了一碗平平無奇的豬油掛麵。
製作流程倒不複雜,只是需要耐心與細心。
但凡事怕比較。
蜀縣幾個麵攤做面都是以豬油鹽巴打底,澆一丁點骨頭湯花子,本地百姓也都習以為常,不覺難吃。
吳奇實在受不了那股味兒,基本都是自己回道觀煮麵,師兄陳皋老是提醒他早早回觀,就是想蹭吳奇廚房手藝。
「我總算知道,為何道友看不起麵攤子上的面。」
炰烋將最後一筷子面咀嚼下肚,臉上意猶未盡:「吃過道友的面,蜀縣其他麵食就很難看得上眼了。」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啊……」
藤妖用袖子擦了擦嘴:「道友,近日蜀縣不太平,道友不妨在浮雲觀里多修行一段日子。」
吳奇點點頭:「貧道也覺如此。」
對方見他聽勸,不由笑道:「道友真是妙人,大多修士要麼自視甚高,要麼眼無旁騖……如道友這般道心堅韌,卻又審時度勢者實在少之又少。」
吳奇說:「趨吉避害,人之本能。」
做人要有原則,做事卻不能太頭鐵。
明知危險卻以身犯險,實在不智。
青城山結丹的道傳弟子都被鴉鬼陰了,這事已經越鬧越大,青城山必定還會有高人下場。
不論鴉鬼是何來歷,驚動五道七寺的大修士,它應付起來也會越漸吃力。
吳奇當務之急還是繼續修行。
他能感覺到,自己距鍊氣中期僅一步之遙,渾身靈氣都在隱隱翻滾,拓展經脈就在這幾日。
吳奇的小目標是築基,這樣才能修行浮雲觀劍法術咒。
……
「道友這一碗麵,讓我想起了一起陳年往事。」
炰烋抬頭仰望三清像,隨口說著:「當年八部鬼帥與張天師一戰之前,就是在此地誓師,效仿當年尊主的魑斂鬼王,想要獲不死道君庇佑。」
「事實證明,強就是強,弱就是弱,強者恆強,弱者求神拜佛……也沒什麼用。」
「當年,魑斂鬼王可不是靠不死道君稱霸成都府,而是他本身夠強。不論五道七寺還是各路妖鬼,到了蜀縣附近,就得按他的規矩來。」
話雖如此,炰烋還是對神像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
這一幕看笑了吳奇。
「道友不要笑我,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炰烋嘿嘿自嘲:「魑斂鬼王都拜的道君,我當然也要拜拜,討個彩頭。」
藤妖表現出的分裂和矛盾,吳奇倒是能理解。
炰烋口中說著強者為尊,因他認清現實規律,但他又相信那存於遙遠傳說的不死道君,因他也有所期許。
就如師兄陳皋一樣,他每天都在想方設法賺銀子,因為財侶法地,無財不行。
然而陳皋心中卻有一方淨土,那是對修行最本真的理想。
芸芸眾生,成日忙碌,為求一飯一飲,但不妨他們心念期許,暢想天穹仙光。
「再做一次自我介紹,我叫炰烋,江湖人,薜荔(bi li)藤妖。」
藤妖從衣袖裡翻出三支香,輕輕一吹,香頭泛紅,青煙徐徐。
他將香插入香爐。
「現在沒有江湖了,大家都只認銀兩和利益,出了事找官府,調解找三教,妖鬼與人倒是和睦很多。」
「以前不這樣,那時候法律沒有用,江湖上只有規矩、道義和恩怨。」
炰烋目光掃向這座古廟的四周:「雖然很多年過去了,這裡還是那樣子。當年我就在這裡斬雞頭,發血誓,成為八位老大的妖兵。」
「誓師大會那天,所有妖鬼都群情激奮,人山人海,密密麻麻,周圍到處都是。」
他指向廟外空地:「八位老大就在那說,『今天我們要告訴道門一件事,蜀縣是我們的蜀縣,不論誰來,是龍得盤著,是虎得臥著』。」
「那時候大家年輕氣盛,什麼都不怕,認為天師也不過如此,八位老大一定能搞定他。小弟們只需要堵住下山的修士,以壯聲勢。」
「誰知道八位老大上青城山後,再也沒有下來。」
炰烋跨過門檻,走到廟外,目光越過遠處西面蜀縣,那裡是青城山所在的方向。
「當大哥的,有時候要出來擺擺場面,目的就是讓那些跟著的小弟知道,你還很猛,還很仗義,罩得住。」
他嗤笑一聲:「他們以為是對下面做做樣子,去山上談判,沒想到天師只想要把他們全部幹掉。」
「五道七寺也好,天師也好,之前對這裡按兵不動,是因為魑斂妖王。妖王一走,這裡地盤勢力就要被重新劃分。」
「跟對老大是一件很重要的事,跟錯了人,就很難回頭了。」
炰烋背對吳奇揮了下手,肩膀搖搖擺擺地走入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