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奇屏息凝神,腦子裡飛速思索。
他不是沒想過這個可能。
只是從嚴長老嘴裡說出來,還是讓他覺得有幾分不真實。
父親竟誕生自秘境。
「哈哈哈,小子,你此時大概在想,『我竟然是龍族之子,為什麼先天體魄一點沒有覺得神異?』對不對?」
嚴長老得意洋洋道:「答案很簡單,你和龍族沒關係。」
「你父吳正言,是一個貨真價實的人類。」
「很多年前,南海秘境開啟,有一對夫婦的漁船被吸了進來,這對夫婦都只是平凡的漁民,他們變成了秘境內黑龍妖仙的僕從,一生都在秘境裡度過。」
「這漁民夫婦採摘一些生長在島嶼上的瓜果飽腹,他們旁觀了幽冥之力的各種化形,與青龍彌天的種種鬥法。他們很多次都險死還生,但最終都活了下來。」
「唯獨生下小孩後,男人女人都死了,仿佛他們此前所有的運道都至此結束。」
「黑龍妖仙算出,他們留下的小孩是破局關鍵,因此讓我們將其帶出。」
「你父親當時還很小,吳師兄將他視如己出,認為兒子。」
「你父親自小就很聰明,先天膽子大,嫉惡如仇,敢於幫助弱小。吳正言這名字,也是由此而來。」
「這就是你身世的源頭,既平凡也不平凡。」
「至於我和吳師兄,卻沒那麼多幸運。」
嚴長老聲音恢復了平靜:「我親眼目睹段師兄為了活命拋棄孔師姐,任孔師姐被巨人抓走作為釣餌,吳師兄則因是龍虎山唯一倖存者,遭到了質疑和詰難。」
「有時候,活著不比死了輕鬆。修行的代價,總是比想得更多。」
「面對這種情況,不少修士都是置之不理,十幾年後,風波平息,一切都將如未發生過。」
「可惜,我和吳師兄受不了這口氣。」
他自嘲道:「你能想像麼?宗門在這種時候,更多是審查自己弟子,而非想過闖入南海秘境救援。」
「當然,救援需要付出代價。」
「結丹期進入南海秘境最容易,也不會被幽冥之氣與青龍彌天鎖定,反而能獲得些好處。」
「元嬰修士若是跨入其中,就會遭到這兩股力量的強力絞殺……至於元神期真人,他們被神樞最為排斥,很多事都到不了他們那裡。元嬰修士不會讓這種事去干擾真人的修行,他們也聽不到下面修士的聲音,更不用說凡人了。」
嚴長老嗤笑一聲:「處理南海秘境中的解幽王之力,這或許能做到,但要付出的代價五道七寺不能接受。」
「相比而言,勒令弟子封口就容易得多了。」
「這就是五道七寺的準則。」
「只有到了元嬰,說的話才會被聽見,只有躋身於元神真人,才能重新規定,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
「這讓人想笑又想罵,但事實就是如此。」
「吳師兄與我離了宗門,一同建立御劍閣,躊躇滿志想要改變點什麼,至少在一州、一府或是一個縣來做一做。」
「我們想要告訴世人,世上的事並不只是利益和高下,也有對每一個人性命最基本的重視。」
「御劍閣在名聲高漲時,也距危險越來越近,那些危險不僅包括幽鬼和魔修這些敵人,還有我們本來的一些朋友,三教里不少宗門都在施壓,用各種手段制裁御劍閣。」
「就如你所知的一樣,我們螳臂當車,失敗了。」
「三十年如一夢,前途無限的你父戰死於幽州山門峽,這場夢也至此結束。我們猜到過會有這一天,卻沒想到這一天真的到來,會如此難熬。」
「這就是在我們身上發生的一切。」
嚴長老輕聲道:「我們是過去的愚蠢失敗者,希望你能從我們身上汲取教訓,不論怎麼選擇,都要平平安安。」
書冊上再次變得一片空白。
吳奇久久不言。
御劍閣的失敗是必然的。
空有理想與熱情,卻沒有對應的豐富策略,充沛的力量儲備,這種試圖在一地進行修士價值觀改革,不僅會遭到舊有宗門的反對抵制,也很難獲得外援助力。
這就是缺乏詳細指導綱領的三教修士改革……
理想讓人肅然起敬,做法卻令人遺憾嗟嘆。
吳奇稍微思索了一下。
搞三教改革,目前只有大唐朝廷有這個資格和底氣,其他任何一個宗門都做不到。
這事阻力可不是一般的大。
……
避水獸在南扶州洵水一處岸邊停下,吳奇、崔佛海、重陽、李宓終於再次踏上陸地。
「師弟,我們現在是先去監幽衛衙門打聽情況麼?」崔佛海問。
吳奇早有計劃,當即說:「去找監幽衛當然也是要的,不過如今正好在水路,不妨問一問本地水妖水鬼,看看他們是否知道點什麼。」
他當即摸出一張祀鬼符,讓李宓準備好碗碟、肉、糕點、香燭。
盤前放下半碗粗鹽。
將一小把米灑在鹽碗周圍。
最後插上一炷線香,點燃。
所有物件均坐北朝南。
接著吳奇手捏祀鬼符,口念筆千言給的咒文:「天命有德,天討有罪……其何以當,人孰能御。惟爾有神,輔我大道。」
他引氣入符,祀鬼符隨即燃為灰燼。
不多久,有三個少年模樣的水鬼從水裡鑽出來,朝這湊來。
見到吳奇和崔佛海兩位結丹修士,三名水鬼頓時緊張了起來。
「兩位道爺,不知召小的們來有何事?」
領頭的水鬼少年皮膚黝黑,赤裸上身,就穿了一條短褲,瘦如麻杆。
李宓與其交涉:「你們可曾見過,一名叫沈駒的劍修?」
少年臉色微變。
「不必有後顧之憂。」李宓笑著說:「這兩位道長來自武當山,你只管直言。」
水鬼少年撓了撓頭:「這位姐姐,你說那沈駒就是手持一把血劍那長發修士吧?此前監幽衛的大人們也到處尋他,我們倒是見過一次。不過那位修士只是在這河邊停駐了一天,然後就走了。」
「停駐了一天,在什麼地方?」
「就在前面不遠處的一片林子。」
他在前頭帶路,來到了一處水灘邊。這裡水剛剛沒過腳踝,岸邊生長了許多紅樹,樹枝與藤蔓垂入水中,就像後面藏著某種秘密。
「就在這。」
少年指著樹林裡:「他在裡頭待了一天,然後就出去了,我們幾兄弟當時就在不遠處,他看到了我們,倒也沒說我們什麼。」
吳奇讓李宓和水鬼少年們在外等,他與崔佛海兩人進入林中。
裡面枝繁葉茂,紅樹彼此纏繞,倒也沒有看到什麼可疑之物。
吳奇有幾分失望,不過他轉念一想,水鬼水妖們告訴了監幽衛,他們早就在這裡找了一圈,有什麼東西想必也帶走了。
崔佛海卻皺起眉頭:「師弟,這裡有東西。」
他手一招,「雙鯉牘劍」頓時化作一黑一紅兩尾鯉魚。
紅鯉魚口吐書信,一張張信飛入四周,猶如拓印石刻一般,在信紙上印出了一個個古怪符號,這些符號被匯攏到了一張紙上,紙張輕飄飄落在崔佛海指間。
崔佛海展開手裡信紙。
紙上繪有一副潦草符籙,依稀可辨上有星辰日月,下有山川河流,往下畫了一九層塔,塔下鎮有另一對日月。
「九幽符。」
崔佛海面色沉重了幾分:「這是九幽山的標記之法,用以指引門人。沈駒入魔,或許和九幽山有關係。」
吳奇看向紙上符籙:「能通過九幽符找到他下一個可能去的地點麼?」
對方搖頭:「這張符並非沈駒留下,而是有人留給他的,一旦被看過,就會抹除。能找到一些蛛絲馬跡,已是極限。」
「九幽山號稱『山不生草,峰不插天,嶺不行客,洞不納雲,澗不流水。岸前皆魍魎,嶺下盡神魔。洞中收野鬼,澗底隱邪魂。』」
「山門所在,據說是純陰無陽之地,卻無人曉得到底在何處。」
吳奇想起了瞎鬍子。
從個人觀感而言,他倒是對九幽山印象不算差。
瞎鬍子一介元嬰大修士,為還王猛一飯一衣之恩,不惜破了入世修行,為給門人報仇,更是從蜀縣一路追殺大幽到翼州。
至少也是恩怨分明。
李宓開口提醒:「尊者,既然看了九幽符,沈駒為何還要在此滯留一日?」
吳奇眼睛一亮:「不錯……崔師兄,有沒有這種可能,九幽山的人也在找沈駒?」
崔佛海突然臉色驟變:「不好!有埋伏!」
水面上忽然掀起一排漆黑巨浪,將整片樹林盡數抹去。
波濤散去,人樹皆消,江面上又恢復了平靜,仿佛什麼都不曾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