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等你

  今日小張發現了一位香客,此人陷入了一樁兩難麻煩。

  吳奇坐於蒲團上,凝望前方。

  神像上浮出一面色憂鬱的年輕男鬼。

  他嘴裡碎碎念著:「神仙啊神仙,如果你們聽得到,還請告訴我,我該怎麼做……」

  吳奇開口:「你且說來。」

  對方聲音戛然而止,隔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竟然真有神仙!」

  吳奇提醒:「既然你能為鬼,有神仙也不是正常麼?」

  男鬼愣了下:「只是聽說如今古仙早已消匿,神祇們也幾乎不聽禱祀……沒想到還有效。」

  「我乃黃道君,有事開口,無事告辭。」吳奇快速道。

  門口還有一個麻煩妖帥,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揮刀衝進來,他時間有限。

  「道君,在下褚易,翼州人士,本是一名儒生,上月感染癘疫而亡,死後並無鬼差來拿我,因此一路飄蕩。」

  褚易化為游鬼後,流浪在劍南道。

  他不願回鄉嚇到父母親族,又不知該往何處去,因此一路兜兜繞繞,在成都府附近打轉。

  夏日漫長,陽光迅烈,對鬼魅有不俗傷害,其他鬼有陰斝遮蔽,褚易就只能找山洞和廢棄宅邸躲避暴曬。

  太陽落山後,百鬼夜行,游鬼三三兩兩或結伴遊曳,或私下幽會。

  褚易還沒融入鬼魅生活,只能繼續漫無目的地行走。

  哪怕死了好些天,他總是會忘記這事,晚上一睜眼就下意識去摸燭台和書本。

  但褚易也有不可迴避的事,飢餓。

  鬼也是會餓的。

  生前親友若是有供奉香燭、食物,就能維繫游鬼鬼食滯留陽間,若是沒有供奉,就會讓鬼不斷飢餓和瘦小,死而為聻(jian)。

  「人死為鬼,鬼死為聻,聻死為希,希死為夷,夷死為微,微死無形。」

  這一句話在鬼魅中廣為流傳。

  人有六死,鬼有五亡,直至徹底消散於天地間。

  但鬼魅們卻從未見過聻,據說聻只能存在地府之下的鬼庭里。

  神有神樞,鬼有鬼庭。鬼庭即是鬼五亡後的終點。

  他餓得形疲瘦頓,於是學陽間幫傭那般,到信奉佛道的人家幫忙幹活,推磨、舂米累了一整天。這些人家以為是神佛顯靈,派小鬼來幫的忙,倒是對神佛又是恭恭敬敬一番供奉。

  褚易心中悲憤。

  有一個胖老鬼告訴他,不是這麼弄的,那是陽間路數,陰間有陰間的方法。

  對方給他出了個主意,讓他立即去辦,保證有效。

  褚易將信將疑,跑到一戶人家,將窗戶敲得劈啪作響,入夜時又頻頻敲門。

  那戶人家驚恐之下,意識到有鬼上門,立馬準備甘果酒飯,在庭中燒香祭祀。

  褚易和胖鬼都吃了個飽。

  「懂了麼?想要吃,得鬧才行,悶頭幹活行不通的。」

  「咱們游鬼,上挨不著神仙,下去不了地府,要在陽間活就得這麼幹。當然別過火了,做做樣子就行,不然引來修士和監幽衛,那就慘了。」

  此事之後,褚易越想越想不通,眼前事與生前所學禮義廉恥完全相悖。

  可不這麼做,本就孱弱的游鬼就會日益消瘦,直到成聻。

  褚易思考不出出路,只能求助於神仙。

  他夜晚在附近廟宇中禱念祈求,希望能得仙佛點化,解除困惑。

  ……

  「道君,我應該繼續鬧下去麼?可若是不鬧,我卻無法存活下去,還請道君教我。」

  這問題困擾褚易,讓他受到極大煎熬,但對吳奇來說卻不難。

  「去找成都府的兩名游鬼李鈐、武充,加入他們組建的『誤喪鬼』,你就可以如陽間一樣以勞作換取鬼食。」

  誤喪鬼團體如今已經越來越龐大,既有地府虛弱因素,也因為李鈐武充管理得當。游鬼們有了一個正式團體稱謂,得以正面走入各路修士和官府視野。

  按九千王的說法,現今整個益州的游鬼不是奔向成都府加入誤喪鬼,就是去了陰骱山。

  誤喪鬼們已逐步開始承接一些官府的活兒,參與成都府城外夜巡,大大緩解了監幽衛與城防軍的人手壓力,也拓展了四周的安全邊際。

  雖說官府撥款不多,但至少不會餓著誤喪鬼們。

  對於人見人嫌、妖見妖欺的游鬼來說,這已是一份穩定的好差事了。

  「原來還有這等事……」

  褚易大喜:「謝道君指點!褚某這就投奔他們去。」

  鬼影漸漸消失。

  ——得鬼卒褚易香火,獲十年修為。

  吳奇緩緩睜眼。

  至此,他已有八百八十年修為。

  褚易的事不大,但吳奇很在意他透露的幾條情報。

  鬼死後化為聻,聻從不出沒陽間,難以判斷其存在形態,鬼也面臨另一種層面的死亡恐懼。生存欲望迫使他們會做出一些選擇,以延續自身存在。

  人世間的鬼魅中,游鬼是一個數量龐大的群體,若是想要處理好鬼類事宜,對游鬼的切身困難就不得不考慮。

  再者是褚易死於癘疫。

  癘疫即瘟疫。

  同為劍南道的翼州竟然出現瘟疫,成都府這邊卻毫不知情,此事必須儘快告知戢水龍女,實地查證,以避免癘疫擴散。

  ……

  吳奇走出東廟,見那妖帥青羌依舊屹立在廟外,手持關刀,閉目養神。

  感應到目光,青羌緩緩睜眼,笠帽下雙目精光神爍,自有一股威嚴。

  他身高七尺,一身綠衣鸚鵡袍,丹鳳眼,連鬢鬍鬚,兩頰顴骨處有兩團曬傷的瘢痕,渾身上下透出男性陽剛。

  「準備好了麼?」

  「還未。」

  吳奇解釋說:「還需去監幽衛衙門稟告一件要事,勞煩再等等。」

  青羌眉頭都不皺一下:「等你。」

  吳奇拱了拱手,快步趕赴蜀縣。

  沒想戢水龍女不在監幽衛衙門,許叔靜說她親自押了大幽「冰」到京都長安,兩日後才會回來。活著的大幽價值極高,大唐朝廷也願意為此支付高昂報酬。

  吳奇只得讓許叔靜轉告翼州癘疫一事。

  「此事非同小可……」

  許叔靜當機立斷,安排人手:「三元,你去一趟翼州,摸摸那邊底子。不要驚擾當地官府,只需打聽些真實情報,速速回來匯報。」

  程三元抱拳:「是,大人。」

  他得令後當即領了一匹馬,直奔翼州。

  接著,吳奇與許叔靜就癘疫問題展開探討。

  交流之下吳奇才發現,許叔靜對癘疫表現出足夠敏銳的警惕性。

  「沒想道長對癘疫也有如此研究,蒙布、洗手、隔離三法既實用又言簡意賅……」

  許叔靜贊道:「真是預防於未然的好法子!待司都尉大人回來,許某就去建言!道長胸中有大才!」

  吳奇擺手:「只是多看了些雜書罷了,一個想法,不一定對,還是多詢問醫者為佳。」

  這是一代代人歷經災難後總結出的珍貴經驗,許叔靜聽進去了,總歸有些用。

  吳奇返回浮雲觀已是子時,分棟山一片漆黑,蛙鳴陣陣。

  他往嘴裡塞了兩粒補氣丸,盤坐床上休息。

  幾乎睡著時,吳奇猛地驚醒。

  糟糕!忘了一個人。

  吳奇貼了張甲馬符,一路狂奔到東廟。

  廟宇里寂靜漆黑,月光下,廟外院子裡的青羌依舊手持關刀,一步未動。

  他仿佛也感應到了什麼,緩緩睜眼:「來了麼?」

  吳奇鄭重拱手:「抱歉,來遲。」

  「不晚。」

  青羌丟下笠帽,露出堅毅面龐,他腳步邁開,手中關刀一橫,月色下白亮如雪。

  妖帥身上妖力澎湃,目不斜視:「今日一戰,僅為義氣之爭,不問其他。」

  吳奇比出拇指:「坦誠。」

  讓青羌在東廟外等了一整天,吳奇很過意不去。

  他手壓劍柄,八百八十年修為在鍛體術下全部激發。

  給對手最大的尊重,就是全力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