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見到鳳陽,是在中秋節時。
那時宮裡擺了個小宴,只請了宗室成員,畢竟擺大宴邀請群臣共度中秋確實熱鬧,但實在太費錢了。若不是中秋節是個大節日,皇帝陛下恨不得連擺小宴的錢都省了。
當時姚燕燕和陛下一人抱著一個小的,元宵則和鳳陽的兒子坐在一起吃月餅。那時候袁昊已經帶兵出征了,但鳳陽的臉色看起來很好,宴席上有說有笑的,看得出日子過得很不錯。
時隔兩個月,再見到鳳陽,姚燕燕卻嚇了一跳。因為鳳陽進來時神情恍惚,面色憔悴無比,雙眼紅腫,跨過門檻時險些摔了一跤。
見到姚燕燕和陛下,鳳陽才勉強鎮定下來,俯身行了一禮。
姚燕燕見她這副樣子,就知道她一定做了不好的夢。她心裡有了不祥的預感,連忙把人拉到內間,皇帝陛下見狀,則屏退了所有宮人,還讓人把三個小的抱出去。
等他走進內間一看,鳳陽已經跪在了姚燕燕面前,磕著頭哭道:「娘娘,救救袁昊吧!」
姚燕燕懵了一下,才想起來袁昊如今在前線,能讓鳳陽哭得這麼慘,袁昊一定出了事,他出了事,不就代表袁昊帶著的那支軍隊,兵敗了?
皇帝陛下也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連忙讓鳳陽起來。
姚燕燕給鳳陽倒了杯茶,讓她別著急,慢慢說。
鳳陽喝了茶,才漸漸冷靜下來,開始敘述她夢到的東西。
「從前日開始,我就反反覆覆做一個噩夢。我看到在一片堆滿了屍體的戰場上……」鳳陽說到這裡,臉色更白了幾分,她身體微微發著顫,卻還是接著說了下去,「我看見袁昊一個人走在一片堆滿了屍體的戰場上,身上鎧甲裂開,頭盔丟了,髮絲凌亂面色蒼白……我看見他走過的地方,留下一灘灘殷紅的鮮血。」
鳳陽說著說著,眼淚又止不住往外流,她繼續道:「他身邊一個人也沒有,軍旗倒在地上,還有一種頭上光禿禿的鳥,在他身邊啃食同袍的屍體。」
姚燕燕想到那個畫面,臉色也跟著白了白。
「然後!」鳳陽的眼睛忽然瞪大,眼裡滿是驚惶,仿佛僅僅回憶起那個畫面,就讓她恐懼得幾乎難以忍受。「我看見他的身體忽然四分五裂,全是血……全是血……」
姚燕燕想像著那個畫面,下意識就伸手抱住了鳳陽,「別想了。」她安撫地拍拍鳳陽顫抖的身子,開口道:「不會有事的,你既然夢到了,就不會有事的,你放心,我和陛下會馬上安排下去,不會讓你夢中的場景發生。」
鳳陽也顧不得皇帝在場了,抵在她肩頭嗚嗚哭泣。
姚燕燕感覺自己肩頭被輕輕拍了一下,她微微側頭看了一眼,就只看到陛下匆匆轉身離開的背影。
鳳陽太累了,哭著哭著就睡著了,夢裡還在流淚。姚燕燕讓人將她扶到偏殿躺好,就問了青壺,「陛下人呢?」
青壺回道:「陛下出了永安宮便去了前朝。」
姚燕燕明白,陛下應當是緊急召集群臣商議去了。她問了下時辰,才知已到了戌時一刻。
青壺見娘娘面露擔憂,便道:「娘娘,可要先擺飯?太子、小皇子和小公主都已餓了。」
姚燕燕往常會帶著三個小的一起,等陛下來了再用晚膳,陛下近來也都很準時,若實在有事務要處理,也會等用過飯再去前朝。但今日情況特殊,陛下應該趕不回來了。
姚燕燕心道:陛下應當用過晚飯再走的,再急也不必急於這一時啊!
她也不想去前朝打擾他,只好帶著三個小的先用過晚膳,然後讓小元宵帶著弟弟妹妹去玩。
小元宵頭一次沒有聽話,他讓奶娘帶著弟弟妹妹下去,仰頭對姚燕燕道:「娘,是不是出大事了?」
姚燕燕在他面前蹲下,小元宵還沒滿四歲,卻已經是一副小大人的樣子了,她掐了掐兒子的臉頰,笑道:「是啊,出大事了,娘正想著要不要選個宮苑,把你們這幾個小的都送走,省得一天到晚耽誤我和你爹親熱。」
小元宵:……
姚燕燕又滿臉嫌棄道:「自從有了你們,我和你爹都沒機會好好玩耍了,一天到晚都得看著你們,哎!」
小元宵繃著臉,規規矩矩行了個禮,然後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姚燕燕見把這小人糊弄走了,鬆了口氣。
皇帝陛下在前朝待到深夜才回來,等他回來時,姚燕燕已經是第十五次打盹了。
發現他回來了,姚燕燕連忙打起精神,問道:「用過飯了嗎?餓不餓?」
皇帝陛下還以為燕燕要問前朝的事,一聽見她關心的是這事兒,他微微愣了一下,目光更軟了,搖頭道:「朕忘了。」
姚燕燕心道果然如此,她站起身,讓青壺將小廚房裡早就備好的東西拿上來,便端到陛下面前道:「就知道你還餓著,快吃吧!一直溫著呢!」
皇帝陛下在前朝時一直十分緊張,也就忘了顧及肚子,此刻聽姚燕燕這麼一說,再嗅到那碗裡的香氣,腹中頓時發出一聲雷鳴般的動靜。
他趕緊掀開蓋子,見裡面是一份黃豆排骨燉苦瓜湯,立刻舉起調羹舀了一口。
姚燕燕就坐在旁邊,撐著下巴看他吃。
相比起御廚做的那些花樣眾多的名品,姚燕燕和陛下更偏好這種家常的菜色,她看著陛下吃得著急,一口又一口往嘴裡塞著黃豆,抿著嘴巴不停咀嚼,塞得兩頰鼓鼓的模樣,活像一隻小動物,便忍不住露出微笑來。
不管過去多久,不管經歷多少事,也不管陛下變了多少,只要他們兩個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姚燕燕總覺得,陛下又回到了以前的樣子。
等陛下把肚子填飽,姚燕燕才問起那事兒怎麼樣了。
皇帝陛下道:「已經派人給前線送信。朕沒提鳳陽做夢一事,只說有陳國探子提前獲知了他們的行軍計劃,讓他們小心些,實在不行,就放棄原本的謀劃,暫且收兵回國,不論如何,都要保住袁昊的命。」說到這裡,他的心情有些沉重,「如果不是鳳陽做了那個夢,朕不敢想,這一次又會有多少將士犧牲。」
每一場仗,都是無數人命和錢糧堆出來的。如果不是這兩年開通了幾條海上航道,從對岸的其他國家換來不少新糧食,又自負有火藥這樣的利器,以齊國目前的狀況,根本不敢去攻打陳國。
兩國在兵力和國力上的懸殊,不是短短几年就能彌補的。
所以一開始發兵,他們也沒指望能一舉攻占陳國,而是打算徐徐圖之。
先不提能不能打贏,光是戰場消耗,就能拖垮整個齊國。但當時陳國已經派兵攻打齊國了,齊國要做的,不止是將已經攻入國內的陳國兵趕出去,還要追到陳國境內,最好是攻下陳國的幾個州府,等到陳國徹底看清了齊國的實力,看清齊國不再是當初那個只能憑藉「破車」嚇唬人的弱國,自然就會有所顧忌,齊國要與陳國談判,也就容易多了。
不用擔心像吳國那樣,被突然撕毀契約的陳國打個措手不及。他們齊國也就能有更多時間休養生息。
但一開始發兵時,姚燕燕和陛下並沒有想過讓袁昊出征,他們想的是讓更老於兵法的袁忘去,袁昊則是留在國中。是鳳陽主動來求,說是可以利用她做夢的能力,為陛下和娘娘預知吉凶。
鳳陽的夢有時會有清晰的片段,有時只是一個不清不楚的意象。她這種匪夷所思的能力,卻只能和與她有關的事兒起作用,只有讓與她命運息息相關的袁昊上戰場,她才能利用這個能力,為齊國做出更大的貢獻。
當時陛下只猶豫了一會兒,就答應了。這才有了今日這齣。
鳳陽的這個夢實在不祥,這也說明,他們要為這幾個月來接連的幾場勝仗付出極大的代價,陳國不是好招惹的,也許他們在用這好幾場的敗仗麻痹齊國,而在前面等待齊國的,會是陳國更為兇猛暴戾的報復。
他們必須要用一場有萬全準備的大勝仗,來震懾陳國,為兩國之間的戰爭,暫時畫一個休戰符。陳國需要休養生息,齊國也需要。
「陛下。」姚燕燕握住他的手,肯定道:「別擔心,不會有事的!有了鳳陽的夢,咱們這就相當於未卜先知了,陳國已經沒辦法占便宜了。再說了……」她掰著手指頭給陛下數,「你想想,咱們重生了,搶了陳國的人才,還有鳳陽這樣能做預知夢的,上天給咱們加了這麼多金手指,咱們妥妥是主角啊!」
姚燕燕自信地對他眨眨眼,「沒有主角會失敗的!這又不是虐文對不對?」
皇帝陛下忍不住笑了,雖然他並不知道什麼金手指,什麼是虐文,不過他也沒問,無數次的經驗告訴他,就算問了,也得不到答案,到時候姚燕燕就會一臉茫然地看著他,然後反問,「對啊,我為什麼會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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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封元收到京城傳來的密函。當日,他營帳里的燭光亮了一整夜。
半個月後,因為連續好幾場勝仗而士氣大漲、放鬆了警惕的齊國兵被數萬陳國兵圍住,敵軍主將騎著馬,從重重掩護之後走出來,頭盔下是一張鋒芒畢露又極為自負的年輕面龐。
他掃了一眼被十幾名陳國兵圍困住的袁昊,最終將目光定在齊國主帥封元身上。
「久別重逢,師叔似乎並不高興。」陳軍主將狄傾,也即是曾經去麒麟山尋過封元的那個年輕人對封元這樣說道。
他抬起手,身後數千弓箭手齊齊對準了以封元為首的齊國人,含笑道:「各為其主,忠義難兩全。想來師叔黃泉之下,也能體諒侄兒的選擇。」
話音剛落,身後忽然傳來奔雷般的動靜。
狄傾面色一變,他扭過頭去,卻見烏泱泱一群人從東西兩個方向奔來,隨著滾滾煙塵一道湧來的,還有那明晃晃的,齊國的戰旗。
狄傾的面色瞬間變得無比難看,原本是他們將齊**包圍了,誰料蘭夢征和葛修武手下的那兩支軍隊,竟然能在這個時候趕來,現在,被包圍的換成了他們。他們就像一塊肉,被齊**夾在了中間。
他已經沒功夫去想探子怎麼沒有消息回報,因為手底下的人中已經響起了嗡嗡的議論聲,狄傾看得出,軍心已經不穩了。
轉眼之間,勝負顛倒,狄傾聽見封元緩緩說了一句熟悉至極的話。
「賢侄,各為其主,忠義難兩全,我想就算到了黃泉之下,你也應該能體諒我,是不是?」
狄傾憋了半晌,沒忍住吐出一句髒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