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凝玉離開謝府的時候,已是晚上。
她是坐著謝宜溫的馬車離開的,謝家的門丁也沒懷疑,便放行了。
阮凝玉回到海棠院,剛解開披風,便見男人的丫鬟送來了燕窩湯。
「大公子知表姑娘今夜出府了,又知表姑娘身子向來弱,便差奴婢送來了燕窩湯,可暖身,也可補身體。」
阮凝玉道:「表哥有心了,書瑤姑娘代我謝過表哥。」
說完,便讓春綠接過書瑤送來的食盒。
書瑤望著表姑娘,笑是在笑,卻有些勉強。
這些時日,她又再度進入了那些夢境。
她才知道,長孫今後居然坐上了首輔的位置,娶的也是位舉世聞名的大家閨秀。
門當戶對,齊眉舉案,應當是灑釅春濃,琴瑟和諧才是。
多少世人夢寐以求的高度?
在外人眼裡,這對夫妻確實相敬如賓,表現出來的也非常恩愛。
男人在謝府對這個妻子也是相當敬重的,既沒有通房,也沒有跟同僚去吃花酒的習慣。
書瑤當時覺得自家夫人是最幸福的人。
可入了夢境,有一次書瑤卻在門外聽到裡面的夫人對著剛回來的大公子道。
「她都入宮多少年了,又再也不會回來謝府住下了,憑什麼這麼多年了我還不能碰她的舊物一下?她的舊物我要統統扔了!」
書瑤還是第一次聽見美麗婉順的夫人這麼不顧儀態,聲嘶力竭的怒吼,就仿佛她受了莫大的委屈。
書瑤也隱隱意識到,夫人口中的「她」便是宮裡尊貴無雙的那一位,謝大人的表妹。
夫人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又和聲道:「那院子騰出來,我有別的用處。」
「別的房有侄女出生了,她的院子剛好空著。」
書瑤心裡想,明明謝府還有那麼多空院子,為何非要皇后那一間呢?
夫人以為這樣,就能得到男人的妥協。
半晌,屋內傳來了男人流經歲月的深沉嗓音,已不比年輕時的清越。
書瑤這才發現,三十歲的公子已經年長了這麼多。
「宜溫和妙雲都嫁人了,她們的院子也維持著未出閣前的模樣。」
「他們都是我的妹妹,表妹的海棠院便也留著。」
然而夫人卻變得更激動了。
「留著,謝玄機,你怕不是為了給自己留個念想吧?!」
「你知道她是誰嗎?用不用我告訴你,她是宮裡高高在上的皇后!」
「你天天去面聖的陛下,慕容深的妻!」
夫人歇斯底里的,連陛下的名諱都敢說,書瑤在外面嚇得發抖。
她沒有想到,平日相敬如賓的夫妻在背地裡竟然會是這樣的。
「慕容深白天裡聽你這個大舅哥的奏摺,晚上他就鑽進你表妹的被窩,跟她顛鸞倒鳳!你知不知道?!」
「可你竟然還肖想著她,謝玄機,你自己不覺得自己很噁心麼?!」
書瑤發現,自從上次大公子被人刁難在宮宴上給皇后娘娘畫了幅畫像,回來之後,夫人跟大公子的關係就變得異常緊張。
據說大公子回來不過是彈了他屋中常年不碰的琴後,夫人便氣得砸壞了那張陪伴了公子多年的琴。
前幾日夫人便質問他:「為何多年不碰琴,這回從宮裡回來就碰了?!」
「謝玄機,你又想瞞著我瞞到什麼時候?!」
當時所有人都不知道主母為何要因為件小事來大做文章,發這麼大的火。
那張琴砸爛了,大公子也沒說什麼。
這時,裡頭哐當哐當的。
是夫人在裡面摔瓶罐的聲音。
她連謝凌最心愛的畫都撕掉了。
謝凌聽著裂帛聲,看著價值連城的畫作變成紙片灑在空中。
可他的面色,居然跟往日無不同,依然平靜、平淡、平穩。
「清瑤,成婚前,我便告訴過你,我心裡沒有情愛一說,只能將你當妻子敬重,給你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在外頭給你體面,但不會履行夫妻間的義務,我早就告訴過你。」
「但你執意要成婚,我們便成了夫妻。可我覺得你還年輕,不能蹉跎了你的韶華,我便讓你寫下和離書,但你不願。」
「成婚了那麼多年,我都跟你說過,只要你隨時想和離,我們便和離。」
「這些我都跟你說過。」
讓夫人沒想到的是,面對她這樣撕心裂肺,這樣撕破臉,可她的丈夫卻像沒有三情六欲似的,只有冷靜,冷靜,讓她深感絕望的冷靜。
接著,房內又出現了摔花瓶的聲音。
庭院裡的婢女都跟書瑤一樣白了臉色,不知道官人和夫人在吵什麼。
只有書瑤能聽見。
書瑤忍著恐懼,趴在門框上聽。
男人的冷靜,更加襯托夫人像極了個瘋子。
他冷眼看著她明明什麼都知道,卻裝瘋賣傻的,將自己當成個受害者。
他從來都不會被她的指責所裹挾,更不會心生動搖,對她產生一絲憐惜之情。
他守正不橈,事事都不講情面,求個公正。
都說他這是公正理智,可夫人這時卻覺得他冷血得像動物,面對他的妻子被逼瘋了涕泗橫流地坐在地上,他亦能橫眉冷對,字字句句都說著道理道德。
夫人大抵是恨極了大公子,又哭又笑的。
書瑤聽見她抽抽搭搭地在哭,有時像笛子一般嗚嗚咽咽的,有時像堵住了般哽咽,有時又變成了放聲嚎啕,已然沒有了她首輔夫人的體面尊貴。
最後書瑤便聽見,夫人的哭聲停止了,中斷了。
「其實……謝玄機,我真挺佩服你的。」
「明明每日上朝面對的是日日睡你心上人的君王,可你卻能維持著君臣間的體面,繼續對你那個皇帝鞠躬盡瘁,嘔心瀝血——謝大人!我是真佩服,佩服你,佩服得五體投地!」
夫人的話又化作了尖銳的刀子,充滿了嘲笑和惡意,毫不留情地刺向眼前她最心愛的男人。
她將從海棠院偷回來的,一件表姑娘出閣前的琉璃擺件,當著他的面狠狠摔在了地上。
她用各種各樣惡毒的話來咒罵她的枕邊人。
罵男人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偽君子!平日裡裝得道貌岸然,人模人樣,誰能想到內心竟如此齷齪不堪!
罵他居然對自己的表妹生出那種不堪的念頭,簡直令人作嘔!她覺得噁心!
面對她歇斯底里的指責怒罵。
屋內一身官服未褪的謝大人動也不動。
而是附下身,如一隻孤鶴垂目,平靜地拾起了地上破碎已不成樣的琉璃碎片,如同他最珍貴的寶物。
而後,離開了這間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