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老了,以前總覺得別人頑固,沒想到自己也變成面目可憎之人。」
「這是太子託夢提醒,還是我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不管是不是太子託夢,蘇子籍依鬼神之說行事,這樣不好,不說道門,就是傳入的梵教,誰家沒有小靈小惠,唯不是生民生業的大道,聖人棄置不論,這事我得仔細上折細說。」
祁弘新獨在孤燭下徘徊,喃喃而語,他到底是祁弘新,太子入夢的事擊懵了,旋即又恢復了自己的判斷。
「蘇子籍的功勞,我一分不貪,莫臨到老了,反讓自己看不起。」
潤色過,又將草稿廢了,重寫三遍,才算是滿意。
在奏摺尾,耳聽雞鳴三聲,仍毫無睡意,又寫:臣侍二十年,於君父無所答報,於生民無所裨益,又累犯肝疾,委頓成廢,惟有哀懇矜全,許乞骸骨,以使臣能還鄉矣。
乞骸骨是這時代官員請求辭職一種委婉說法,意思是,請求使骸骨歸葬故鄉,回老家安度晚年。
反覆幾遍,等落下最後一筆,再抬頭去看時,窗戶紙已被晨輝照得透亮了。
隨著輕輕的推門聲,祁周氏從外面進來,手裡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有一疊剛做好的熱乎乎的餅,一碗黏稠的熱粥,還有一小碟清爽鹹菜,都是祁周氏親手所做。
祁弘新忙將桌子上的奏摺放進匣子,這是等著回去密封,好差人送去京城,別的筆墨紙硯也都暫時攏到一旁,起身將送到跟前的吃食接過來。
「吃吧,看你一早上就起來,怕是早就餓了。」祁周氏說。
祁弘新滿是歉意地看著妻子,自己老了,妻子也老了啊。
奏摺一旦遞上去,有很大的可能,陛下會直接批准他回老家,不會挽留。
雖然剛才他還想著,也許自己以後怕有後悔這麼做時,可看著妻子無怨無悔跟著自己,顛沛流離,半生蹉跎,他又覺得,自己這麼做是對的。
已經辜負了太子的信任,用半生去償還,還有餘日,也該回老家,與老妻過上幾日悠閒生活了。
至於別的那些朝堂上的事,國家大事,沒了自己,也會有後起之秀去做。
「哎,至於興修水利,可以給蘇子籍辦。」
「但弊端不得不指出,我祁弘新一生得罪人,也怕多蘇子籍一個。」
順安府·民宅
距離府衙不是很遠的宅子裡,此時此刻,蘇子籍也放下了筆,輕輕活動下手腕,目光落在自己熬夜寫下的水利文書上。
勞役的數目以及除蝗人數,白天已讓岑如柏收集並總結過,將數目寫入了文書之中,清楚明點出了水利修築並不會耗費太多人力物力財力的事實。
又提到了一些短期可見到的好處。
灌溉事宜也是水利工程的一部分,現在既是旱災,修好水利,不止防止洪澇,也能灌溉良田。
「雖因著水利圖上所標的地方,灌溉良田也只能輻射四分之一順安府,並不是所有,但也是收益遠遠大過此時的花費。」
「祁弘新既不願因將來可能會發生的事而勞師動眾,那就將眼前可能短期受益的事寫出來,給這水利一事加大籌碼。」
又看了一遍,見外面已亮了,蘇子籍便將文書收好,洗漱,用過早飯,帶著這份文書趕去了府衙。
每天早上,祁弘新都是很早就到,今天也不例外,蘇子籍從牛車上下來,讓曾念真去停車,獨自一人走進還有些冷清的衙門,有來得早,都與見禮問好,蘇子籍也頜首回應。
正與一個文吏交談了幾句時,就感覺到自己正被人盯著,一抬頭就看到身著官服一身威嚴的祁弘新祁正站在不遠處看著。
文吏頓時嚇了一跳,忙行禮:「知府大人!」
「你先去忙你的吧。」祁弘新目光落在這文吏身上,淡淡說。
文吏如蒙大赦,忙飛快走開了。
蘇子籍正也要找祁弘新繼續勸說修築水利的事,過去向祁弘新行了禮,將準備好的文書取出,遞給:「大人,這是下官昨晚所寫一份水利文書,涉及灌溉農田,還請大人一觀。」
本以為要勸說對方看一下也需要費一番口舌,畢竟昨日顯然對此事很排斥,但沒想到,祁弘新沉默了一下,竟直接將這份文書接了過來。
當著蘇子籍的面展開看了,看神情,頗是認真。
只是看不出是個什麼想法,表情淡淡,蘇子籍暗想:「看來還需再加把火來說服祁弘新。」
卻在這時,聽祁弘新說:「這件事,本府同意了。」
蘇子籍驚訝看過去,看到的卻是一雙帶著疲憊的眸子。
「蘇大人,這工程既你出力這般多,交給旁人,本府也不放心,就交由你去辦了。」
這簡直就是意外之喜,蘇子籍真沒想到,原本還剛強難勸,突然就回心轉意了,他立刻應下:「下官一定辦好此事!」
祁弘新沒有說話,只是不經意走著,附近的官吏都散開了,這時周圍只有二人,陽光燦爛,庭院花木流光溢彩,濃綠得似乎要流淌下來。
「大人,您還有什麼訓導?」蘇子籍看著怔怔出神的祁弘新說。
祁弘新沒有說話,臉上毫無表情,漫不經心瀏覽著庭院,良久說:「蘇大人,有些話,你可能還是不喜聽,但我依舊要說。」
「你前途遠大,以後的路還長,千萬要穩住自己的心,不要給鬼神左右,因此反削了你的命數。」
「這次本府答應你,是因為我仔細看了,的確還有修一修的必要。」
「可你諂於神靈這事,我已上折給朝廷!」祁弘新咬著牙,盯了一眼蘇子籍:「你是不是覺得本官恩將仇報?」
「你有什麼話,這裡就我們二人,不妨直說。」
「……難怪這官的路越走越窄。」蘇子籍暗想,覺與其與兜圈子,不如直說:「要是別人,的確有點,要是大人,我不這樣想。」
「哦?」祁弘新突轉臉,眸子狐疑,蘇子籍也盯視祁弘新,說:「大人這些年的摺子,其實我已看了一些,的確不少是得罪人。」
「只是按著性子來看,卻全是秉人之公性,盡臣之孤忠。」
「我雖很不舒服,不過也是心裡佩服。」
「你這話說的明白痛快!」祁弘新點頭笑了,說:「不管你恨我好,佩服也好,我只稟著我性子行事——你前途遠大,非我所比,以後好自為之就是了!」
說完轉身而去,不知道為什麼,蘇子籍目送著遠去,竟看出了一身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