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青霄能感覺到,自己的意識越來越模糊。
他身軀之上鮮血淋漓,每一息的過去,對他而言都是那般難熬。
他得用盡渾身的氣力去支撐自己,哪怕只有那麼一瞬懈怠。
胸中的那口氣一泄去,下一刻他可能就再也無法支撐自己已經到了崩潰邊緣的身子。
燭龍顯然意識到褚青霄已經到了強弩之末,他猩紅的眸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數千年的等待,終於在這時要達成自己的夙願。
得到神血,他就可以掙脫靈魂上的枷鎖,為奪回自己的神座邁出至關重要的一步。
想到這裡,燭龍眸中的光芒更甚,他周身的黑氣愈發的洶湧,已經隱隱壓過了褚青霄所激發出來的煞氣。
噗。
壓力陡增的褚青霄嘴裡噴出一口鮮血,他的身形開始搖晃,意識越來越模糊。
褚青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
他終究還是把一位神明想得太過簡單了。
哪怕那個神明已經孱弱到了極致,但對於他這樣過得凡人而言,依然不可撼動的存在。
就像你給了地上的螞蟻一把足以殺死人類的刀劍,可螻蟻使出渾身解數,卻無法舉起那刀劍一個道理。
褚青霄就是那隻螞蟻,而他體內正在不斷摧毀他五臟六腑的神血,就是那把刀劍。
他覺得自己的眼皮越來越重,它不斷的下沉,在幾乎就要合上的時候。
叮。
一聲清澈的劍鳴忽然響徹。
那就像是雄雞唱曉一般的脆鳴,讓褚青霄的身子一顫,已經快要散去的意志,在那一瞬間又有所凝聚。
「臭小子!要當英雄,就拿出點英雄的氣魄來,別他娘的半路打退堂鼓!」
「我宋歸城可丟不起這臉!」
宋歸城的聲音在這時響起。
褚青霄一愣,卻見不知何時,宋歸城已經來到了他的身側。
他手中,那柄名為破陣子的劍被他伸出,磅礴的劍意從劍身溢出,轟向前方洶湧而來的黑氣,雖然依然無法與燭龍喚出的浩大煞氣抗衡,但卻讓褚青霄承受的壓力減輕了不少。
「宋統領……你怎麼回來了……」褚青霄回過了神來,他詫異的問道。
宋歸城白了他一眼,沒好氣的言道:「我不回來,你搞得定嗎?」
褚青霄一時無語。
但好在宋歸城並未沒有讓褚青霄的沉默持續太久,他緊接著又言道:「看見這黑蛇的眼睛了嗎?」
褚青霄點了點頭,卻並不明白宋歸城到底要做什麼。
「這傢伙渾身上下都是鱗甲,就那裡看上去比較好欺負。」
「待會我們一同發力,將這黑氣壓回去,我會尋到機會看一看,能不能傷到他,你記得屆時與我配合,將這傢伙打回他的棺材板里。」
褚青霄聞言,看向宋歸城,這才發現,宋歸城身軀之上,有一道道與之重迭的虛影,是那些西洲劍甲亡魂正凝聚在他的靈魄之中。
褚青霄的眼眶忽的有些泛紅,他很明白對於劍甲的亡魂而言,再次回到永夜界意味著什麼……
無論最後他們是否能戰勝眼前的神靈,他也已經沒有神力再為劍甲們驅散在永夜界中沾染的燭陰氣息,他的肉身也更無法支撐他再動用燭陰神血,將散去的魂魄聚合……
「少在那裡給老子做出一副娘娘腔的模樣,待會真該動手的時候,可別拖了後腿!」
「不然我和你那些老大哥們,死了也不會放過你!」宋歸城故作輕聲的言道。
但話音一落,卻又臉色一變,罵了句髒話:「大爺的,差點忘了,我們他娘的已經死了!」
說罷這話,他渾身的氣息一凝,言道:「臭小子,把吃奶的力氣使出來!」
褚青霄不敢怠慢,他聞言忍著劇痛,在一次催動體內的神血,滾滾黑氣在那一瞬間奔涌而出。
而宋歸城也是雙眸一凝,渾身劍意在那一瞬間奔涌而出。
被燭龍一直穩壓一頭的頹勢,在這時有所緩解。
從褚青霄體內湧出的黑氣不斷的向前方涌動,壓向燭龍。
……
燭龍的猩紅色的眸中閃爍著詭異的光芒。
漫天的黑氣在他的眼前張開,他看不見褚青霄的身影,卻能感受到對方在自己的威壓下,氣息一息孱弱過一息。
按照這樣的趨勢,最多不過再有十息的時間,那凡人就會因為承受不住體內暴走的神血之力,而肉身崩壞而死。
而他也終於可以如願以償,得到本就屬於他的燭陰神血。
一切都很順利。
可就在他眼看著就要品嘗勝利果實的時候,那凡人卻不知為何忽然又湧出了一股力道,竟然將煞氣反壓了過來。
燭龍的耐心近乎耗盡,他等這一刻等了太久,已經有些迫不及待。
他的眸中猩紅色的光芒愈發的耀眼,周身煞氣更加狂暴的湧出,他想要用這股陡然增加的力量徹底壓垮那凡人。
錚!
就在他積蓄力量,準備給予褚青霄致命一擊的時候,眼前滾滾的煞氣之中,一聲清澈的劍鳴忽然從黑氣之中傳來。
意識到不對的燭龍雙眸血光大作,但這時,那黑氣之中一道身影衝破孽障,赫然殺出。
那是很渺小的一道身影。
但渾身卻瀰漫著磅礴的劍意,凌冽而純粹。
他隱隱感覺到了危險,頭顱周圍一道道黑色觸手猛然伸出,想要將那身影攔住。
可渾身包裹著劍意的身影速度卻快得驚人,他周身的劍意鋒利無比,將幾道襲來的觸手斬斷,在燭龍的怒吼聲中,那身影已然來到了燭陰的跟前。
他腳踩在了燭龍頭顱上,輕輕一點,身形高高躍起,然後猛地下墜,手中長劍化為鋒刃,直取燭龍那顆巨大的右眼。
「爾敢!」意識到對方目的的燭陰發出一聲咆哮,整個永夜界都開始劇烈的顫抖。
無數黑色的觸手,從他鱗甲的縫隙中湧出,攔在宋歸城的身前,用於對抗褚青霄的磅礴黑氣也在這時被他調集,朝著宋歸城湧來。
那種源自神明體內最本源的煞氣,擁有極為可怕的威能。
沒有如褚青霄這般吸收過神血的軀體,尋常生靈根本難以抗衡。
哪怕宋歸城也不例外。
但面對那滾滾而來,攔在他身前的可怕黑氣,宋歸城卻並無半點退縮的意思。
他的眉目一沉,身軀之上便有數十位劍甲的虛影從他的體內幻化而出,那些劍甲沒有半點猶豫,手中利劍猛然伸出,轟向眼前的黑氣。
砰!
伴隨著一聲輕響。
劍甲們手中的長劍崩碎,靈體也瞬息破裂。
就是眨眼不到的光景,數十位劍甲亡魂,便徹底煙消雲散。
但得益於此,眼前磅礴的黑氣也瞬息減少了數分,宋歸城手中劍鋒順勢朝前遞出一寸。
燭龍猩紅色瞳孔中,閃爍出驚駭的神采。
他終於看出了眼前這個渺小的凡人的目的……
他們想要用自己亡魂灰飛煙滅作為代價,用靈魄將煞氣撞碎,以此傷到他的神軀。
這樣的做法愚蠢到了極點,就像渺小的螻蟻試圖前赴後繼,用同伴的生命作為壁壘,傷到大象一般,可笑至極。
螞蟻們的力量固然可以渺小。
但這份悍不畏死的意志,卻足以讓神明感到心顫。
「狂妄!!!」
燭龍發出一聲怒吼,更多的煞氣奔涌而來。
但宋歸城卻依然面色冷峻。
他的周身一位位劍甲的英魂湧出,一次次用自己的靈魄衝撞向那些煞氣。
燭陰愈發的憤怒,涌動的黑氣也愈發的濃郁。
從一開始數十位劍甲的英魂就可以讓宋歸城的劍前進些許,到了後來,卻需要百位,甚至數百位劍甲的亡魂付出魂飛魄散的代價,方才能做到。
宋歸城的劍鋒,到燭龍的瞳孔之間,不過數尺之遙的距離,卻宛如一道巨大的天塹,需要無數亡魂去填平這溝壑。
宋歸城身軀之上附著的劍甲亡魂數量越發稀薄,他周身瀰漫的劍意,卻愈發的洶湧。
那是死去的劍甲亡魂,在湮滅之前,將自己所有的劍意傳遞到宋歸城身軀上的結果。
那是亡魂的劍意,也是他們的意志。
宋歸城的身子開始顫抖,眼眶也開始泛紅。
他死死握著手中的劍,奮力的將之催動到極致。
他要對得起,他們的犧牲,他要將這份意志連同這自己手中的劍,一同送入神靈的眼窩。
讓這高高在上的神明,感受凡人的怒火,同樣可以撼動天地。
他的嘴裡開始發出怒吼,身軀之上的劍甲們也一個接著一個的殺出。
一道道黑氣被撞碎,一位位劍甲魂飛魄散。
砰。
伴隨著一聲輕響,最後一位劍甲的亡魂湮滅,而那橫在神靈與宋歸城之間的煞氣也徹底消散。
宋歸城的雙目赤紅,周身的殺機奔涌。
他看著近在咫尺的猩紅眼球,所有怒火都在這一刻傾瀉而出。
來自八千劍甲的狂暴劍意,在這一瞬間被他催動,他就要將之凝聚於自己的劍鋒之上,轟向眼前的神靈。
可就在這時,燭龍那巨大的眼球中卻漫開一抹笑意。
宋歸城的心頭一顫,他意識到了不對。
但還不待他想明白自己到底算漏了什麼,一道黑色觸手忽然出現,橫在了他與眼球之間。
這黑色的觸手,顯然並不足以阻攔裹挾著如此浩大劍意的宋歸城。
可那黑色觸手之上,卻有一道滿臉驚恐的身影。
是祝淵!
這個將燭陰視為信仰的巫祝,在最後的關頭,被他的神靈拉出,擋在了神靈的身前。
狂暴劍意在這時轟入祝淵的體內。
祝淵發出一聲痛苦的哀嚎,身形只是一瞬間便被漫天的劍意攪碎。
但就是這一瞬間的停滯,足以讓燭龍催動出一道煞氣,再次攔在宋歸城的身前。
劍鋒觸及到那煞氣,名為破陣子的長劍猛然崩碎,同時滾滾煞氣也在這時湧入宋歸城的體內,他的靈魄在煞氣的侵蝕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模糊、透明,然後趨於消散。
宋歸城的嘴角露出一絲苦笑。
他有些無奈。
明明只差那麼一點,他就可以做到。
可偏偏就差那麼一點。
神靈……
當真就這麼不可戰勝嗎?
他心有不甘,卻無能為力。
他頹然的閉上了眼睛,接受了這失敗的命運,任憑滾滾而來的煞氣將他的靈魄包裹……
……
錚!
可就在這時,他的耳畔傳來一聲清脆的劍鳴。
他心頭一震,已經到了消散邊緣的靈魄猛然睜開了眼。
入目的是一把鏽跡斑斑的長劍。
它看上去如此破舊。
劍身上的鏽跡幾乎籠蓋了大半個劍身。
上面隱隱可見未有洗去的血痂與泥土。
他的劍身之中,藏匿什麼強大的劍靈,也沒有寄宿某位大能的魂魄。
那只是一把再普通不過的劍。
普通到,那鏽跡密布的劍身,似乎隨時都會斷裂一般。
宋歸城覺得這劍有些眼熟。
他在某處見過……
是那把,落在武陵城遺址的碎石夾縫中的鏽劍。
是那把,褚岳山想要撿起,卻沒辦法撿起的劍。
而此刻,握著它的人是一位少女。
她渾身翻湧著微薄卻純粹的劍意,鏽劍在劍意下輕顫,像是一個技藝生疏的樂師在用自己並不入流的技巧,努力的回應一道高山流觴之音……
雖然笨拙,但卻堅定。
是……
觀劍養意訣。
她終究還是選擇將自己十多年苦修來的劍意激發……
她衝到了宋歸城的跟前,朝著對方伸出了手,目光焦急,卻也決然。
宋歸城只是一瞬間,便反應了歸來。
消弭的鬥志在那一刻再次被提起,他朝著對方伸出手,渾身凝聚了八千劍甲力量的劍意在這時從他的靈魄中湧出,去向少女的體內。
然後。
在靈魄消失之前,他用盡最後一絲氣力,朝著那將劍鋒指向少女言道。
「拜託給你了。」
「眼前的神靈和那個臭小子……」
「都是。」
說完這話,他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靈魄化為光粒消失在天地間……
十二年前。
武陵城遭逢劫難,被燭陰圍困,城中百姓寸步難行。
而同樣也是在十二年前。
六歲的楚昭昭被大爺爺牽著來到了天懸山的山門前。
大爺爺拉著抓著她的手蹲下身子,一遍又一遍的說道:「昭昭,你得聽話,得乖乖的。」
「好好修行,族中老小都指望著你。」
懵懵懂懂的孩子根本不明白這些。
她只是哭鬧,只是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的大爺爺要把她一個人丟在這個陌生的地方。
……
她生於滄州荀城。
本是城中大族,奈何遭逢變數,族中壯年盡數夭折。
家道中落,又被仇人處處打壓,年輕一輩中,看來看去,也只有楚昭昭有些天資。
族中耗盡家產,為她打通人脈,送入了天懸山,每月丹藥供應也竭盡所能,幾乎都是族中老小從牙縫中省出來的。
為的就是能夠讓楚昭昭修行觀劍養意決,以期有朝一日,她能踏入天懸山的瑤光劍池,求得靈劍垂青,振興家族。
……
起初,六歲的孩子自以為自己是太過頑皮,所以被大爺爺丟在了這裡。
她開始讓自己足夠的乖巧,每日跟著師兄師姐鍛鍊體魄,累得滿頭大汗,也不敢停下。
聽那些鬍子花白的講解講解劍經,可年幼的她根本聽不懂那些深奧的東西,她就用筆在紙上歪歪斜斜的記下,一邊又一邊的反覆咀嚼。
她格外努力,也格外刻苦。
後來,她長大了些,也漸漸明白族中的難處。
但即使族中如此艱難,大爺爺依然壓下族內反對的聲音,每個月供給她丹藥都不曾吝嗇,幾乎都是市面上所能買到的最好的品相。
楚昭昭愈發的刻苦。
她不斷的淬鍊著體內的劍意,她知道自己的劍意多上一分,不如瑤光劍池後,能得到靈劍垂青的機會也多少一分。
她肩負著種族的興衰,她要對得起族中上下十餘年來的供養。
這份信念一直支撐著她走到今日,熬過了在天懸山被人欺辱的一個個日夜。
她將那觀劍養意訣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要重要。
哪怕是被黑甲逼入絕境,眼看著就要身死當場,可楚昭昭依然不願意動用體內的劍意。
觀劍養意訣,是很是極端的法門。
這天下,除了天懸山的弟子,幾乎無人習練。
一旦施展。
劍選擇了人,人也同樣選擇了劍。
人與劍便互為一體,不可再有更改。
……
而一把被丟棄在破敗城池中的鏽劍顯然不是楚昭昭心儀的選擇。
可……
當她看著褚青霄的肉身在燭陰神血的摧殘下,寸寸崩壞。
看著八千西洲劍甲,用自己的靈魄為劍,撕開黑霧。
她的胸中某種情緒開始翻湧。
這對於楚昭昭而言,是一個很重要的決定。
但做出個這個決定,過程卻並不困難。
她甚至沒有做多想,只是在見到宋歸城功敗垂成的剎那。
她一隻手就已經伸出,將那把石縫間的鏽劍攝入手中,飛身殺入了永夜界中。
……
楚昭昭飛身來到了宋歸城的身旁,看著身形被逼退的宋歸城,她伸出手想要將之拉住。
對方也同樣朝她伸出了手。
可指尖相碰的剎那,宋歸城的身軀卻忽然虛化……
她撲了個空。
她意識到了不對,眼眶中的瞳孔陡然放大。
男人卻微笑著看著她,說道。
「拜託給你了。」
「眼前的神靈和那個臭小子……」
「都是。」
那話音一落,狂暴的劍意卻猛然湧入她的身軀。
這是楚昭昭從未感受過的洶湧劍意。
她十二年日夜辛勞,所累積起來的劍意與之相比,就像是滴水之於汪洋。
她知道,這是八千西洲劍甲最後的饋贈。
這是他們未有向燭龍揮出的劍。
也是他們意志傳承。
楚昭昭的眼眶一紅,憤恨與悲慟在那一瞬間充斥了她的腦海。
她其實和這些西洲劍甲算不上如何的熟悉。
甚至在很長的時間裡,對於他們的那位統領宋歸城還抱著極大的敵意。
可當看過,這些劍甲亡魂回應宋歸城的召喚,從混沌中甦醒,一次又一次,用自己的生命保護那些尋常百姓後。
楚昭昭已經認同了這些於此之前素未謀面的劍甲。
那才是她心中執劍之人應該有的模樣。
敢以三尺劍青鋒,補天漏,填滄海。
雖萬死,卻不渝。
而此刻。
她舉起了手中的劍,來自八千劍甲的劍意在她的周身奔涌。
她要替劍甲們揮出他們未有揮出的劍。
斬斷他們未有斬斷的孽障。
那一瞬間,她的背後仿佛有無數隻手,在這時伸出,與她一同握緊了那把鏽跡。
冥冥之中。
八千劍甲仿佛與她並肩而立。
那一瞬間,她仿佛有所明悟。
在那時大聲言道。
「此劍。」
「謂之……」
「不渝!!!」
此言一落,她手中鏽劍猛然轟出。
滾滾劍意從劍身之上傾瀉而出,與鏽劍一道,狠狠的刺入了那燭龍猩紅色的眼球之中。
吼!
黑色的鮮血伴隨著燭龍的哀嚎,飛濺而出。
地宮在顫抖。
矗立在地宮四周的十二道青銅柱上,一道道裂紋浮現。
燭龍巨大的身軀開始翻騰,哀嚎聲一刻不絕的響徹。
而地面上,感受到燭龍異狀的褚青霄也一咬牙,體內的神血被他奮力催動,滾滾黑氣趁著這個檔口席捲向燭龍。
燭龍的身軀被那漫天黑氣所籠罩。
鱗甲之上仿佛被烈火灼燒,發出陣陣滋滋的聲響。
巨大的痛楚讓他再也顧不得其他,身形一轉,將楚昭昭從自己的頭顱甩飛。
它用自己僅餘一隻眼睛,深深的看了一眼楚昭昭與褚青霄,龐大的身形開始朝著頭頂的黑雲中褪去。
而整個永夜界失去了燭龍的支撐,也走到崩塌的邊緣。
十二道巨大的青銅柱轟然倒塌,地宮的壁面上,一道道裂紋蔓延開來。
整個空間,就像是碎裂銅鏡一般,一塊接著一塊的掉落。
不過眨眼的光景,整個永夜界,就仿佛迎來了末日。
……
「這……這……」武陵城的廢墟中,褚岳山看著眼前的這幅場景,焦急萬分。
但不斷碎裂的空間以及空間中坍塌的地宮,遮蓋了眾人的視野,他們根本無法看清其中的場景。
眾人也圍攏了過來,緊張的注視著那不斷坍塌的空間。
他們之中諸如孫寬等人已經按捺不住,想要去其中尋找褚青霄的蹤跡。
可剛剛走到那永夜界的入口,崩塌的空間傾瀉而出來的罡風便將他們靈體吹飛數丈。
狼狽起身的眾人,也在這時意識到,單憑著他們根本無法走入其中。
很快永夜界與現世的入口,也開始崩碎,那巨大的空間縫隙,開始朝著中心合攏,一旦這縫隙徹底收縮,那就意味著褚青霄與楚昭昭會被困死在這永夜界中,並且隨著永夜界的破碎,而被絞成碎片。
眾人愈發的焦急,褚岳山與孫寬又嘗試著想要朝永夜界中靠近,可崩塌得愈發劇烈的空間傾瀉而出來的罡風,卻將他們二人再次擊飛。
倒在地上褚岳山狼狽的爬起身子,看著那越來越小的空間縫隙,面如死灰。
「這……這可怎麼辦!?」他焦急的問道。
可周圍的眾人卻無人能夠回答他的問題。
而就在眾人以為事情已成定局的時候。
哐當。
幾聲脆響忽然傳來。
眾人心頭一顫,尋聲看去,卻見數把斷掉的劍刃,在這時從那已經縮小到只有一人高的空間縫隙中被扔了出來,散落在石碓上。
而與此同時,眼前的永夜界也終於耗去了最後一絲力量,無數的空間碎片如鏡面一般爆開,朝著四周迸射而來。
但那些空間碎片,在飛射的過程中,卻被現世的偉力所絞碎,不斷化為更小的碎片。
循環往復,最後化作點點光粒,徹底消散在天地間。
待到光粒散去,眾人定睛看去,只見之前的空間縫隙也已經徹底聚合。
在那處,數把斷劍之前,渾身血跡的少女正以鏽劍杵地,勉強站著身子。
而她的另一隻手則扶著一位同樣渾身是血的少年,少年的神情疲憊,目光卻掃過眾人,最後落在了褚岳山的身上。
他開口,輕聲喚道。
「爹。」
那一聲爹,叫得褚岳山心都仿佛要碎開了一般。
他與諸人一道快步走上前來,看著褚青霄那渾身是血的模樣,他焦急萬分。
伸出手就想要替自己的兒子擦去臉上的血跡。
可手觸摸到褚青霄的臉頰,卻直接從他的臉頰上穿了過去。
褚岳山眨了眨眼睛,有些發愣,下一刻便反應了過來。
他已經死了……
他的路已經走到了盡頭。
他再也沒辦法給兒子擦去臉上污漬,也沒有辦法在下雨天為他撐傘,也不能在傷心時,用自己並不太正確人生道理安慰他。
他也……
再也沒辦法擁抱他,哪怕他就在自己面前。
意識到這些褚岳山臉色瞬間蒼白,上下嘴唇開始打顫。
褚青霄顯然也反應了過來,他看向自己的父親:「爹……」
他張開嘴想要說些什麼,可話才剛剛開口,他的喉嚨間卻湧出一股甜意,下一刻鮮血便從他的嘴裡噴出。
他的身子一軟,旋即便倒了下去。
「大外甥!」
「小兔崽子!」孫寬與褚岳山見狀,皆是心頭一驚,二人趕忙上前,伸手想要扶住褚青霄。
可褚青霄的身子卻穿過他們的手,繼續向地上倒去。
眼看著他就要重重的摔倒在地,楚昭昭的雙手卻在這時伸出,代替孫寬與褚岳山接住了褚青霄。
褚岳山感激的看了楚昭昭一眼,但下一刻又趕忙問道:「我兒子這是怎麼了?」
周圍的眾人也在這時圍了過來,皆神情緊張的看向在褚青霄。
楚昭昭面色凝重的將褚青霄輕輕的放在地上,一隻手伸出摁在褚青霄的手腕上,微微感應,旋即眉頭皺得更深了些許。
「燭陰神血的力量太過霸道,別說是他,就是六境、七境的強者,動用這種禁忌之力,也會被神血反噬,更不提他這根本還沒有入境的修為。」
「他能堅持這麼久,已經很不可思議了……」楚昭昭沉著臉色這樣說道,眼眶隱約有些泛紅。
褚岳山與孫寬聞言頓覺不妙,孫寬趕忙追問道:「那……那我大外甥會……會怎麼樣?」
楚昭昭抬頭看了眾人一眼,眾人皆滿臉焦急,她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將自己嘴裡的話宣之於口。
「咳咳咳……」可就在這時,倒在地上的褚青霄忽然發出一陣咳嗽聲。
眾人見狀趕忙圍了過來,褚岳山看著隨著褚青霄的咳嗽而從他嘴裡溢出的鮮血,眼眶陡然一紅,伸手想要給自己的兒子擦去嘴上的血漬,可手在半空中卻停滯了下來。
他是亡魂。
他幫不到他。
他什麼都為他做不了。
「爹……我恐怕馬上就要來和你們一起上路了。」褚青霄看向褚岳山,有些艱難的說道。
「胡說!你不能死!」
「你得給我好好活著!」
「我老褚家,就指著你傳宗接代,你要死了,去到泉下,你娘不打死我……」
褚岳山大聲說道,他臉頰通紅,似乎有些生氣,可說著說著,聲音中湧出一抹哭腔,哽咽了起來。
躺在地上的褚青霄看著自己的父親,苦笑著低聲道:「這事……恐怕我有心無力了……」
「咳咳咳!」
褚青霄的話還未說完,嘴裡又發出一陣伴隨著鮮血湧出的咳嗽。
楚昭昭趕忙伸手為褚青霄擦去嘴角的鮮血,可那裡的鮮血卻源源不斷的湧出,她才擦淨一點,更多鮮血又被褚青霄從嘴裡咳出。
「你的五臟六腑都被神血侵蝕,你少說點話,現在你每一個動作,都會讓你的傷勢加重。」她焦急的說道,想要給褚青霄擦去鮮血的手有些手足無措的懸在半空中,根本不知道該從何下手。
「呵……反正都要死,早點死,說不定還能和我爹他們一路,一個人走太孤單了。」
「我……我不想再一個人了……」褚青霄氣若遊絲的低語道。
楚昭昭聞言一愣,但下一刻她便領會到了對方的心思,在十二年的時間裡,無數次的輪迴中,他每一次都是那個唯一知道真相的人。
武陵城中,萬家燈火,可他卻始終孤身一人。
眼眶中本就有淚水在打轉的楚昭昭聽聞這話,再也憋不住了,眼淚順著臉頰便淌了出來。
褚青霄艱難又緩慢的轉過頭,看著楚昭昭,蒼白的臉上露出一抹笑意。
他的氣息開始變得萎靡,生機也在緩緩消散。
意識到這一點的楚昭昭趕忙抓住了褚青霄的手,她大聲說道:「褚青霄!不可以睡!不可以!」
「青霄!」
「青霄!」
周圍的眾人也在這時圍攏過來,他們紅著眼睛,大聲的呼喊著褚青霄的名字。
一聲接著一聲。
他們呼喚著少年的名字。
想要挽留他。
挽留這個用了十二年來拯救他們的少年。
挽留這個武陵城唯一活著的少年。
當亡魂們的意志在那時聚合,冥冥之中仿佛有某種光芒亮起。
它微弱卻明亮。
炙熱又溫暖。
眾人似乎都察覺到了這異狀,他們看向四周,卻見是道道紅色的光點在他們各自體內亮起。
是那位半神遺留的神力。
它被褚青霄催動著淨化了眾人體內的燭陰氣息。
本已差不多被徹底消耗,只有星末一點遺留在眾人體內。
但隨著眾人呼喚。
那照拂著武陵的神明,用最後的氣力,回應了他們的祈禱。
星末的光點在這時從眾人體內溢出,一點接著一點的凝聚在褚青霄的身前。
雖然每一點光粒都微弱得可憐,但在匯集在一起時,依然擁有著一縷神力。
光點匯集的剎那,猛地一顫,然後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下湧入褚青霄的體內。
褚青霄的身子如遭重創,也是一顫。
下一刻。
他心臟處那朵已經完全化作黑色桃花印記,隨著光粒的湧入,漸漸泛起紅色。
但本就稀薄的力量卻無法將那印記完全同化,只是在黑色桃花印記之中,染出幾縷血色,與桃花印記中黑色的紋路交錯在一起。
充滿死氣的桃花印記,隨著那幾縷紅色紋路的點綴,竟然多出了幾分生機。
而也就是隨著這樣變化,密布在褚青霄周身的黑色血管開始隱沒。
褚青霄已經快歸於靜止的心跳,在這這時再次發出強有力的跳動聲。
不僅如此,他五臟六腑中的傷勢也被快速的修復。
只是十來息的光景,在眾人緊張的注視下。
呼!
褚青霄的鼻尖忽然發出一聲沉重的呼吸聲,他的身子猛然從地上坐起。
「褚青霄!你沒事了!?」楚昭昭驚喜的言道。
周圍的眾人也是一愣,下一刻人群便爆發出一陣劇烈的歡呼聲。
褚青霄顯然也沒有完全反應過來,他看了看自己的雙手,感受著自己那再無痛楚的身軀,好一會之後,方才木楞的點了點頭。
「是那個……老道士……」他若有所思的喃喃言道。
「太好了!小兔崽子!」褚青霄還在發愣,褚岳山便大聲的說道,他滿臉笑意的想要伸手抱住自己的兒子,但與之前一般,他還是不可避免的從褚青霄的身上穿了過去,撲了個空。
但這一次,褚岳山卻再也沒有半點之前的懊惱之色,他只是有些尷尬的撓了撓頭,回身看向褚青霄的眼中瀰漫的還是滿滿的笑意。
對於父母而言,沒有什麼比自己孩子的更重要。
只要自家孩子無礙,他們可以本能的忽略自己的處境。
「太好了!大外甥!你沒事!」孫寬也在這時激動的說道。
褚青霄知道自己能逃過此劫,全是因為武陵城的眾人心有所念,方才能得到那老道士或許已經死去亡魂殘留意志回應。
他朝著眾人點了點頭,正要道謝,可卻忽然發現,眾人的周身從雙足之處開始虛化,一道道光粒從他們的身體中溢出,飄向遠方。
「這……」褚青霄見狀一愣,到了嘴邊的感謝之言,頓時又卡在了喉嚨間。
「青霄,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是時候說再見了。」人群中的洛先生朝著褚青霄微笑的言道,他的一隻手伸出,摟著仙靈姑娘,仙靈姑娘在這時靠在了洛先生懷裡,滿臉溫軟的笑意。
人死之後,亡魂會前往歸息之地,進入永眠。
亡魂或許會因為心頭的執念暫時停留在人間,但歸息之地,卻是他們命中注定的歸宿。
對於武陵城的眾人而言,他們在這世上唯一的掛念就是褚青霄。
此刻褚青霄的危機解除,他們的執念也已然放下,歸息之地開始召喚,他們的魂魄將在冥冥之中的意志牽引下,前往那處。
這是不可逆轉的事情。
褚青霄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的眼眶陡然泛紅,身子止不住的顫抖。
「姓褚的,念霜就交給你了!你可得保護好她!」王澈最先走上前來,他微笑著說道,然後伸出手輕輕錘了一下了褚青霄的胸膛,當然那拳頭不出意外的穿過了褚青霄的身體。
他不免覺得有些遺憾,撇了撇嘴道:「可惜,不能再臨走前再揍你一頓。」
「青霄哥哥,我聽說暮州宛城的酥餅是全天下最好吃的,你要是有機會,可以幫我去嘗嘗嗎?」劉裴帶著稚氣聲音響起,說完這話,他又像是想起了什麼,歪著頭一本正經的又繼續言道。
「你一個人的時候,如果難過,就把頭埋在被子裡,想些開心的事情,就不難過了,你要照顧好自己!」
「嗯。」褚青霄低下了頭,悶悶的應了一聲,聲線中是極力想要掩飾,卻又難以掩飾住的哭腔。
「青霄。」這時,洛先生也走了上來,他的臉上帶著一抹溫暖的笑意。
「我知道一個人的路會很難走,也會很寂寞。」
「但我們遲早會在歸息之地再見,別那麼急著來見我們。」
「好好活著,把我們那一份連同著一起帶上,去看看這個世界,做什麼都好,我們會看著你,陪著你。」
「即使你看不見我們,感受不到我們。」
「但我們會一直都在。」
「我保證。」
「嗯。」褚青霄使勁的點了點頭,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讓自己心意更好的傳達出來一般。
但沉悶的回應聲中,帶著的哭腔卻更重了幾分。
眾人一一道別,褚岳山與孫寬互望一眼,兩個不對付了半輩子的男人在這時一同走到了褚青霄的跟前。
褚青霄抬頭看向二人,那眼眶中的淚水終於再也包裹不住,他鼻子一酸,淚水就順著臉頰流淌了下來。
「爹……舅舅……」他這樣說道,哭腔在喉嚨里打轉,可怎麼也說不出一句像樣的話來。
就像是小時候從噩夢中驚醒,滿腹的委屈與害怕,卻不知如何說起,只想撲入父親的懷裡撒上一嬌。
「小兔崽子。」
「接下來的路,你得自己走了。」褚岳山抹去自己眼角的淚痕,在自己的臉上努力堆砌出一個並不算好看的笑容,也努力讓自己嘴裡吐出的聲音,聽上去足夠從容。
他這個當父親,現在唯一還能給褚青霄做的事情。
就是用自己的從容,給予他力量。
「爹本來也不可能陪你一輩子,只是告別來得是早了些。」
「但至少我們還能好好告個別,不像你娘當年走得那麼突然。」
褚青霄用力的點著頭,他的雙手死死的抓著自己的大腿,他想用那劇烈的疼痛,讓自己止住喉嚨間翻湧的哭腔。
他想要讓自己冷靜哪怕一點,好好的和自己的父親告別。
可他做不到。
每當他嘗試著抬起頭,眼淚就不住的流淌。
每當他試圖張開嘴,嘴裡吐出卻只有止不住的哭聲與哽咽。
他不想讓自己的父親與舅舅,在最後的時刻依然擔心自己,只能低著頭,試圖用這笨拙的方式,將自己的情緒遮掩。
「大外甥,能不喝酒就別喝酒,別想我和你爹那樣,當個酒蒙子。」
「那東西解不了愁,只是騙自己的玩意。」
「還有別碰賭!你舅舅我就是栽在這上面的。」孫寬也在這時上前囑咐道。
「日後在外面遇見了事,也別太倔,能忍就忍,該讓就讓。」
「你能讀書,就再讀讀書,實在不願意也別勉強。」
「還有,無論什麼時候都得按時吃飯,不能熬夜,不能與人好勇鬥狠。」
「爹就希望你日後的日子能開心一些。找個賢惠的姑娘,也不用太漂亮,像你娘那樣會過日子就行。」褚岳山也接過話茬絮絮叨叨的說著。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仿佛恨不得在這時將他們能想到所有事情都一股腦的拋了出來。
「嗯!嗯!嗯!」褚青霄努力的點著頭,回應著父親的囑託。
「青霄。」
「我們得走了。」這時,褚岳山的聲音再次傳來。
褚青霄聞言,觸電一般的抬起頭,卻見褚岳山與孫寬還有周圍的眾人身軀都在這時開始虛化,一道道光點從他們的周身溢出,飄向天際。
「爹!舅舅!」
「別走!」
「別丟下我一個人……」
褚青霄慌了手腳,他帶著哭腔的大聲說道,伸出手想要抓住他們。
可手方才觸及,眾人的身形都在這時隱沒在光點中,朝著天際散去。
褚青霄愣愣的看著空蕩蕩的前方,再也尋不到眾人的蹤跡。
他心在那時仿佛碎開了一般,身子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奪眶而出的淚水將地面打得濕透。
他用拳頭狠狠的捶打著,他恨自己為什麼如此軟弱,到最後,都沒有勇氣抬起頭,跟自己的父親與舅舅好好告別。
楚昭昭站在褚青霄的身旁,她看著眼前淚水縱橫的少年,眸中滿是心疼,可卻想不出該用什麼話開安慰他。
她躊躇間,忽然感受到了什麼,抬起頭看向前方。
只見眾人化作的光點聚作一團,在武陵城破敗的城池中飄蕩,所過之處,那些在廢墟中再次長出的桃樹上,一道道嬌艷似火的桃花在枝葉間盛開。
一時間眼前的廢墟之上,桃花滿目,滿城竟是火紅。
「褚青霄!你看!」她趕忙朝著褚青霄言道。
聽聞此言的褚青霄也抬起了頭,將這滿城的桃花盛開的場景盡收眼底。
他的身子一顫,瞳孔陡然放大。
他知道。
這是武陵城的眾人,送給他的最後一份禮物。
他站起了身子,胡亂的擦乾了自己臉上的淚痕。
然後,朝著亡魂們散去的方向,用盡渾身的氣力,在那時大聲喊道。
「爹!」
「舅舅!」
「你們放心!」
「我會好好活著的!」
「好好活著!!!」
他的聲音在破敗的城池中迴蕩。
隱約間他仿佛看見,有人在朝著他揮手道別。
少年一愣,淚痕未乾的臉上,嘴角不自覺輕輕上揚。
他。
在滿城桃花中。
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