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仁照。
死了。
死在天懸城一座小巷中。
他的面目全非,渾身是血,死前一定遭受過什麼非人的折磨。
全身上下唯一完好的,是那把米黃色的油紙傘。
大抵是因為他還記得,這傘是要還給別人的。
褚青霄很難過。
哪怕他其實已經經歷過許多這樣的場面,也與很多人說過再見。
但現在,他還是很難過。
他本來有機會阻止這一切的。
昨天的夜裡,他就已經看出了朱仁照的異樣。
他如果多問他一句,或許就能攔下他,也或許就能讓他逃過發生在昨天雨夜中的厄運。
但他想著事不關己,想著或許他真的只是在尋找自己的兒子……
「他……」褚青霄這樣說道,喉嚨間有些乾澀。
「他是朱仁照。」
身旁的孫離一愣,但很快就反應了過來,他看向身旁的褚青霄,臉上的神情也變得愕然了起來:「昨天那個小友的父親?」
對於朱全,孫離的記憶很是深刻。
他喜歡那個孩子的仗義執言,他覺得在他身上看見了天懸山弟子應有的風骨。
「嗯……」褚青霄再次點了點頭。
一老一少,在那時站在原地,看著地上的屍體,都沉默不語。
而眼底在那時,亦都有什麼事物在涌動。
赤紅、灼熱、
如鮮血。
如岩漿。
……
「清清今日怎麼沒有去青寰府?」
薛三娘準備好了今日的食材後,走出了廚房,第一眼便見宋清清正一手撐著腮幫子,正百無聊賴的坐在石桌上發呆。
她不免有些好奇的問道。
「宋大小姐估摸著這些日子什麼好的委託都沒有找到,現在正在氣餒著呢……」楚昭昭從一旁走來,自是不會放過這攻擊宋清清的機會,語氣挑釁的說道。
宋清清聞言,臉色微微泛紅,她這些日子可是卯足了勁想要證明自己,整天都待在青寰府中,想要尋一個可以賺大錢的委託。
可這種事情可遇不可求,幾日下來沒有收穫,宋清清也確實有些懈怠。
但她卻也不願在楚昭昭的面前落了面子,當下便起身道:「我這是在想辦法,這種事情本來就不能太盲目,要三思而後行……」
她說著聲音卻漸漸小了下來,顯然自己都無法相信自己的這套說辭。
「哼,那宋大小姐想到了辦法了嗎?」楚昭昭反問道。
「我!」宋清清一時氣急,可卻不知道如何反駁。
而就在這時院門忽然被人推開,眾人側頭看去,只見褚青霄正從院外走入。
「你看,他不也回來了!」宋清清瞧見此景,頓時像是尋到了佐證,指著褚青霄便言道。
但褚青霄卻陰沉著臉,並不理會宋清清的話,而是越過眾人獨自走入了自己的房間。
宋清清三人見狀,也從褚青霄的表現中瞧出了古怪,她們隱隱覺得有些不妙,互望一眼後也收起了相互詆毀的心思,趕忙在那時快步跟了上來。
……
褚青霄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中。
他關上了門,從屋中的木箱中翻出了一把劍。
那是一把尋常的劍。
木質的劍柄,木質的劍鞘。
他輕輕的將劍抽出劍鞘。
劍身上有些斑駁的劃痕,似乎是早年與人對敵留下的。
但劍身卻被擦拭得乾淨,近乎一塵不染,能夠想像,他的主人,很愛惜他。
這是昨日,那個跛著腳的男人留下的劍。
他把它託付給褚青霄等人,讓他把這把劍交給自己的兒子。
他如此愛惜此物,哪怕遇見了事情,也理應隨身攜帶,可昨日卻把它交給了褚青霄等人。
大抵,在那時,他便已經預見了自己將死的命運。
想到這裡的褚青霄嘆了口氣,心底堆積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無力感……
而這時薛三娘等人也走入了房間。
「這不是昨天……」薛三娘一眼便看見了褚青霄手中的劍,她眉頭一皺,如此言道。
宋清清也走上前來,看著眉頭緊皺,眼中隱隱有戾氣涌動的褚青霄,問道:「是出什麼事了嗎?」
褚青霄聞言回頭看向三人,沉默了一會,方才說道:「朱仁照……死了……」
「啊?!?」聽聞這話的三人頓時發出一聲驚呼,顯然都沒有料到這樣的事情。
褚青霄也在這時將發現朱仁照屍體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向眾人道出。
「昨日我見他就有些奇怪,如今想來怕不是自己已經預料到了什麼,才會將這東西託付給你。」宋清清在那時說道。
楚昭昭聞聲也暗暗點頭,同時看向褚青霄問道:「那除了屍體,沒有別的線索?執劍堂的人來了沒有?」
褚青霄搖了搖頭:「看不出什麼端倪,只是死狀很慘烈,生前一定遭受過非人的折磨,但除了這些,幾乎沒有任何線索……」
「執劍堂的人就算來了,也只是走個過場,大抵不會深究……」
天懸城人口百萬,執劍堂的人手顯然不足以解決天懸城中的各種糾紛,在大多數時候,只要不涉及內門,執劍堂都是對此鮮有過問。
「難道就這樣讓朱仁照不明不白的死了?」楚昭昭聞言,也眉頭緊皺,心情頓時低沉了下來。
眾人雖然心頭不忿,但也對此並無辦法,一時間屋中陷入了沉默。
而就在這時,薛三娘卻忽然像是感覺到了什麼,抬頭看向房中的一處,她眉頭一皺,喝道:「誰?」
這忽然的低喝嚇了在場眾人一跳,眾人紛紛循著薛三娘的目光看去,可卻見那處空無一物。
「三娘姐姐,你在和誰說話??」宋清清看底有些發憷,小心的問道。
薛三娘聞言也面露疑惑之色,看向眾人問道:「你們看不到嗎??」
眾人忙不迭的搖頭,宋清清的臉色有些發白,說道:「三娘姐姐,你可別嚇我們,這房間裡除了我們還有其他人?」
薛三娘一愣,似乎想到了什麼。
只見她並不回應眾人的提問,而是在那時屏息凝神,雙手於胸前結印,一股奇異的能量波動也在這時自她體內盪開。
眾人還有些不明所以,但下一刻,他們的眼前卻忽然出現了一道透明的身影。
他的臉色蒼白,渾身濕漉漉的。
眾人被嚇了一跳,待到回過神來定睛看去,卻又紛紛一愣,眼前這道身影雖然模糊,但仔細看去,便不難認出,他與已經死去的朱仁照幾乎生得一模一樣。
「隨著與鬼鴉神髓的融合,我漸漸掌握了一些以前不曾有的能力,這感知亡魂我也是第一次遇見,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薛三娘也在這時解釋道:「方才我施展了秘法,讓你們也能看見他。」
眾人聞言這才算是明白了過來,楚昭昭冷靜下來後,打量著眼前的鬼魂,只見朱仁照只是抬頭看著褚青霄,雙目直勾勾的盯著,卻沒有其他動作。
她嘀咕道:「所以,這是朱仁照的鬼魂??」
宋清清也看了一會後,問道:「他這是怎麼了?」
「靈魂本就是玄妙之物,在大多數時候,死後靈魂便會歸於安息之所,消散天地。但有些卻因為心懷執念,可以短暫的被感知道,他似乎一直跟著褚公子,或許是有什麼話想對公子說。」薛三娘在這時解釋道。
此言一出眾人看向薛三娘的目光都有些古怪,畢竟靈魂之說過於玄妙,別說他們,就是許多八九境的大能也不見得了解。
似乎是看出了眾人的疑惑,薛三娘又解釋道:「這些都是來自神柱以及鬼鴉神髓中的記憶,我隨著與神髓融合的不斷進行,這些記憶也隨之浮現,便知道了一些秘聞。」
這樣的解釋倒是合理,眾人暗暗點頭,但很快新的疑惑又涌了上來。
「可他就這麼直勾勾的盯著,也不說話,我們怎麼知道他要說什麼呢?」宋清清問道。
薛三娘也是眉頭一皺,打量著眼前的遊魂,好一會之後才言道:「這個我也不知道,或許是因為感受到了褚公子身上的氣息,又或者只是褚公子的身上有什麼他特別在意的東西……」
褚青霄聞言,似乎想到了什麼,他抓起了放在桌上的那把劍,朝著朱仁照的遊魂遞了過去。
那遊魂空洞的某種忽然泛起某種光彩,他呆立的身子,在那時動了動,一隻手緩緩的伸出,就要摸向褚青霄手中的劍。
「褚公子,小心!」一旁的薛三娘神情警覺,可還未發難,褚青霄卻朝著她搖了搖頭,是以她不要枉動。
眾人見狀,雖然心頭擔憂,但終究沒有去違背褚青霄的意志,在這時停了下來,但目光依然緊張的注視著褚青霄與那朱仁照的遊魂。
「朱大叔,你是想要告訴我,將這把劍給你的兒子是嗎?你放心,我一定會轉交給他的。」褚青霄試探性的說道。
但朱仁照卻並未理會褚青霄的話,只是將自己的手放到了那劍刃之上。
而就在那一剎那,褚青霄的身子卻忽然一顫,眼前的一切頓時變得模糊。
他的心神也變得動盪,有那麼一瞬間的恍惚。
而下一刻,當他回過神來。
他卻已然置身於一場雨夜中。
……
暴雨如注,不斷沖刷著他的身軀。
及時他的手中撐著一把米黃色的油紙傘,也難以擋住那漫天的風雨。
他的渾身濕透,衣衫黏在自己的皮膚上,有些難受。
他的左腳時不時還傳來一陣鑽心的痛處。
他在雨夜中行走。
可卻並非出自他的意願,而像是有什麼東西正在代替他掌握他的身軀。
褚青霄愣了愣,他看了看頭頂的油紙傘,看了看跛了的左腳,又看了看自己那一身粗布麻衣。
他忽然醒悟了過來。
現在,他是朱仁照。
或者說,他因為某種他不能解釋的原因,進入了朱仁照的記憶,與他一同來到了昨天的那個雨夜,經歷他所經歷的一切。
明白了這一點的褚青霄,心頭泛起的慌亂褪去不少。
他沉下心神適應著這具身體所帶來的不適感,竟可能的感受對方的感受。
雨越下越大,仿佛要將眼前這座城池淹沒。
拖著跛腳的朱仁照有些焦急的在街道上快步走著,他的腳步急促,似乎唯恐慢上些許,就錯過某些極為重要的事情一般。
跛足上傳來的痛感,在長久的行走中變得愈發的劇烈,可他卻似乎並不在意。
他的嘴裡也氣喘吁吁,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倒下。
但他還是咬著牙,穿過了城中的數道道街小巷。
最後,他終於在一座巍峨的府門前,停下了自己的腳步。
在那時褚青霄能感覺到,朱仁照身子的顫抖愈發的劇烈了起來,某種強烈的恐懼在他的心頭蔓延、滋長,漫無止境,仿佛要將這個男人淹沒。
可他卻又在短暫的遲疑後,深吸一口氣,然後抬起頭,看向眼前那座巍峨的府門。
透過密密的雨簾,褚青霄看清那府門上的牌匾寫著三個蒼勁的大字——「執劍堂」。
而朱仁照也在這時走到了執劍堂的門口,用盡渾身力氣扣響了府門,同時朝著府門大聲言道。
「山水溝外門弟子,朱仁照!」
「求見呂浩存!呂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