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子晉的身子在顫抖。
不僅僅因為自己右腳處那柄貫穿了他腳踝的利劍。
更因為眼前站著的這個眉宇低沉,帶著幾分悲傷的少年。
他看著褚青霄,臉色發白,瞳孔顫動,好一會,方才聲音乾澀的問出一句話來。
「你……是人是鬼……」
「你……到底是誰!?」
褚青霄並不回答對方的問題,只是幽幽的說道:「武陵城縣衙,一共三十四位衙役,就屬李叔叔與我爹關係最好。」
「我記得小時候,每逢應酬,我爹都會喝得酩酊大醉,也都是你把他送回來的。」
「十歲那年,我生日,我爹糊裡糊塗,都忘了這事,是你記得,還給我和念霜買了蜜餞糕。」
「我還記得有一次,我舅舅在外面欠了賭債,被人追著打了三條街,我爹為了替他還債,把過冬準備年貨的錢給了債主。」
「到了大年三十,是你帶著雞鴨來我家串門,你嘴上說著是一個人過年沒意思,可我知道你是怕我們和我爹大年三十窩在屋裡,只能啃窩頭。」
「昨日見你。」
「我其實很矛盾。」
「我很害怕我心中一直尊敬的叔叔是背叛了武陵城的懦夫。」
「但我也很慶幸,是你活了下來……」
蒲子晉的身子開始顫抖,他滿目的不可思議,目光中帶著惶恐。
他上下打量著褚青霄,努力的將眼前的少年與他記憶中的模樣重合在一起。
這並不困難。
因為褚青霄還是十二年前的模樣。
但正因為這樣的不困難,反倒讓蒲子晉覺得可怕,覺得不寒而慄。
「你……你真的是青霄……」他顫聲問道。
那顫抖的音節中,包裹著恐懼與愧疚。
說著,他的眼眶變紅,語氣哽咽:「你是怎麼活下來的……他……」
褚青霄卻道:「他們都死了,所有人,只有我活著出來了。」
「我……我不知道,是你……」
「我以為是劍岳城的餘孽在追查此事,不然我不會讓這些死士出手……」蒲子晉的眸中泛起愧色,他顫聲言道。
「那我應該感謝你嗎?」
「還是說在你的眼裡,劍岳城的遺族就不應該為當初在武陵城枯守的劍甲們討個公道嗎?」褚青霄冷下了臉色,寒聲問道。
「李衙役,你說你十二年來,每天都活在愧疚中?」
「對想要為武陵城死去之人平冤昭雪的人痛下殺手,就是你愧疚與懺悔的方式嗎?」
「還是說,你想要拿我們的命,去討好當年的主子,繼續換取更多的東西?」
褚青霄在見到蒲子晉的那一剎那,便想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而被戳穿了虛偽面孔的蒲子晉,臉色愈發的惶恐。
他張開嘴,上下嘴唇打顫,似乎想說些什麼,但卻不知是因為惶恐還是因為驚駭,嘴裡半晌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褚青霄眯眼看著他:「我本以為,你只是十二年前那場災難的受害者,只是在不得已之下,做出的艱難抉擇……」
「但現在看來,你並未因為十二年前的抉擇而羞愧,反倒很享受用武陵城數萬人命換來的榮華富貴,並且很樂意做被那些施暴者驅使的豺狼!!」
褚青霄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笑意,渾身泛起殺機。
在那般洶湧的殺機之下。
蒲子晉終於清醒了些許,他的臉色慘白,言道:「我……我也沒有辦法。」
「他們一直都看著我,我說了不該說的事,不帶你回去,我……我的家青書,還有我妻子都得死!」
「他們?」褚青霄咀嚼著蒲子晉這有些模稜兩可的話,心頭一動看向對方問道:「他們是誰?」
褚青霄的問題,讓蒲子晉的臉色愈發的難看。
他抬起頭苦澀的看向褚青霄:「知道了,你也會死。」
褚青霄皺起了眉頭,他沉聲道:「那不是你應該擔心的事情。」
「青霄。」但這一次,蒲子晉卻打斷了他的話:「你知道嗎……」
「其實你不該回來的。」
「我們好不容易逃出了那場夢魘……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回來,毀掉這一切!?」
蒲子晉的情緒在那時反倒激動了起來,他的雙眸通紅,身子打顫,嘴裡怒吼著質問道。
「你明明應該已經死了!!」
「和武陵城!!和西洲劍甲!都該一起死了的!!」
「為什麼又要活過來!為什麼!?」
蒲子晉此刻似乎已經有些神志不清,他如此怒吼著,情緒愈發的激動。
褚青霄已經對他失去了耐心,他手中的斷劍在這時架在了蒲子晉的脖子上,寒聲道:「李在山!我念在你與我爹有些交情的份上已經給過你機會了,你現在最好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不然……」
劍身抵住蒲子晉咽喉的剎那,蒲子晉的臉色驟變,方才的激動,在此刻化為了恐懼,他跪了下來,痛哭流涕的乞求道:「青霄!我求求你,你看在以往我對你還算不錯的份上,你就放過我吧!」
「我是無辜的,武陵城的事和我無關,我都是被人所迫……」
「我以為你們都死了,我只是想要活下去……」
褚青霄並不喜歡蒲子晉這幅模樣,他覺得有些噁心,他手中的劍,又朝前遞了遞,斷掉的劍刃幾乎貼住蒲子晉的皮膚。
「我要答案!那些你口中的他們到底是誰?」
這已經是褚青霄給對方下達的最後通牒。
但蒲子晉卻已然仿佛沒有聽見褚青霄的話一般,只是一個勁的磕頭求饒,對於褚青霄的問題,避而不談。
這樣的舉動,將褚青霄所余不多的耐心耗盡。
「你當真是取死有道!」褚青霄厲聲言道,此言一落,他手中劍就要刺入對方的頸項。
蒲子晉明顯感覺到了這一點,他的身子一個激靈——那是人在面對死亡時,本能的反應。
但這樣的一顫,卻只是一剎那,緊接著蒲子晉還是繼續不斷的求饒。
褚青霄明銳捕捉到了這份異樣,他的心頭咯噔一聲,那就要送入對方頸項的斷劍,在這時停滯。
旋即他手中的漸漸緩緩放下,目光古怪的看著對方,問道:「你……是來求死的?」
這話出口,方才一直低聲求饒的蒲子晉身子又是一顫。
他看著褚青霄放下的劍,眸中第一次湧現出真切的焦急之色:「我是來捉拿劍岳城餘孽的,昨日我說了不該說的話,不將功贖罪的話,就沒有半點活路……」
褚青霄冷眸看著他,此刻的他已經想明白了事情的始末,心中的困惑也迎刃而解,他問道:「劍岳城的餘孽?昨日我們能那般輕鬆的闖入你的府邸,你如果不是傻子的話,就應該清楚我們的本事不是你手下這些大都二境的死士可以對付的!」
「你到底想要隱瞞什麼?」
聽聞此言,蒲子晉愈發的慌亂,他趕忙再次言道:「是我出賣了劍岳城的劍甲,是我害死你爹、你舅舅,還有武陵的四萬人!」
「殺了我!殺了我,為他們報仇!」
他再次變得激動,他甚至起身抓住了褚青霄手中的斷劍,再次將它放在了自己的頸項。
「我不關心你的死活!我要真相!到底當年發生了什麼!?」褚青霄高聲問道。
「真相?」聽聞這話的蒲子晉抬眸看了褚青霄一眼,他的臉上浮出悽慘的笑意。
「重要嗎?」
「你知道了,能幹什麼?你能報仇?省省吧,沒人能對抗他們!」
蒲子晉說著,語氣忽然一沉,又幽幽言道。
「褚青霄!你真的不該回來的!」
「我們都從武陵城逃出來了,只有你……只有你被困在那裡……」
「而現在,你把它帶了出來,我們都得死了……」
「你明白嗎?十二年後的世界,沒有人希望你活著,你是禍害,是詛咒!」
「你把本已熄滅的災禍又帶了出來……」
「而我們,都得為你陪葬!」
蒲子晉說著,身子忽然朝前一送,雙手握住褚青霄的劍。
那柄斷劍就在這時刺穿了他的胸膛。
褚青霄根本沒有料到對方會如此果決,他趕忙蹲下身子想要扶住倒下的蒲子晉。
但這時的蒲子晉已經氣若遊絲,他趴在了褚青霄的肩頭,雙眼中的恐懼在這時終於散去。
他仿佛完成了某些極為重要的事情一般,臉上浮出安寧之色。
他伸出手緩緩的抱住了褚青霄的後背,用艱難的低聲道。
「小時候……」
「我就是這麼抱著你的。」
褚青霄聽聞這話,鼻子一酸眼眶陡然泛紅。
他當然知道他應該恨他。
恨他當初背叛了武陵城,也恨他惺惺作態,今日還要派人伏擊,試圖至他於死地。
但當他的體溫漸漸冰冷,氣息漸漸死寂,褚青霄還是忍不住的難過。
他甚至伸手試圖捂住對方不斷冒血的傷口,嘴裡帶著幾分難以被壓制的哭腔問道:「為什麼!?到底為什麼?」
蒲子晉沒有回應褚青霄的話,他只是仰頭看著天際,喃喃說道。
「青霄啊……」
「我好想再看一眼,武陵城的桃花……」
說完這話,蒲子晉最後一絲氣力耗盡,雙眸緩緩閉上,徹底沒了聲息。
褚青霄的情緒在那一瞬間徹底崩潰。
他不知道他為什麼要為一個這樣的人難過,可他就是覺得難過。
他感覺自己似乎還被困在那個地獄,有一張巨大的網將他包裹,無論他怎麼努力,那張網最後都會將他困住,讓他窒息……
宋清清與薛三娘看著眼前的少年,都沒有出言打擾,只是默默的在一旁陪著她。
而楚昭昭雖然有心安慰幾句,但餘光卻忽然瞥見不遠處落在草地上的事物。
她記得真切,那是方才從蒲子晉身上掉落的東西。
她皺了皺眉頭,將那東西撿起,放在眼前端量,而她的眉頭也在這時緩緩皺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