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6章 乾坤有私

  第426章 乾坤有私

  兩日之後,一個難得的晴天。

  犬山城百戶所院子內的那棵枯樹下,李鈞橫在一張躺椅中,和煦的光線自虬結勾連的枯枝間透下來,覆在他仍舊呈現著病態暗黃的臉上。

  「怎麼搞成這個樣子?」

  清朗的聲音在身前響起,李鈞眯開眼睛,一身樸素青衫的楊白澤就站在躺椅之前。

  李鈞順著他的視線看向自己的右臂,一條淡淡的紅線從手背拳骨中間一直蔓延到肩膀位置。

  那是羅城的飛劍穿星留下的痕跡。

  經過了以畫皮為主的百戶所農序醫官們的全力救治,再加上李鈞自身體魄強悍的恢復能力,不久前還猙獰駭人的傷口現在只剩下了些許淺淡的痕跡。

  「你是說這個?」

  李鈞抬了抬手,笑道:「別人好歹也是正兒八經的大戶人家出身,要是沒點底氣怎麼敢單槍匹馬挑我犬山城百戶所?」

  「這倒也是。不過羅城這頭強龍,到底還是沒能斗得過地頭蛇」

  楊白澤點了點頭,頓了片刻後接著說道:「人真的死了?我聽說道序的人,特別是四山一宮的中高位從序者,手裡可有不少能夠替死的手段。」

  「進犬山城的那個羅城死了。」

  李鈞語氣篤定,抬手點了點太陽穴位置:「包括他的身體,還有腦子。」

  「狡兔三窟,他在閣皂山里可能還留有其他的意識備份。」

  楊白澤似乎知道一些內幕消息,此刻沉聲道:「但會不會繼續用羅城這個名字,就不知道了。」

  「他如果敢繼續用這個名字,那也不過是再斗上一場罷了。一步慢步步慢,等他再有膽量站到我面前,再殺他一次也不會太麻煩。」

  李鈞懶洋洋的擺了擺手,「你今天過來,就是為了提醒我這件事?」

  「當然不是。」

  楊白澤謝絕了畫皮為他搬來的椅子,撩起衣擺,背靠著樹幹,席地而坐。

  「我去看了當時你和羅城動手的地方,感觸不少。」

  「哦?說來聽聽。」李鈞來了興趣。

  少年郎雙手搭在彎曲的腿上,臉上滿是感慨。

  「當我看到那片被毀壞的街區的時候,最開始是感到震驚,然後是恐懼,最後只剩下純粹的麻木。」

  李鈞仰面看向頭頂的枝枝丫丫,一隻手蓋在臉上:「伱震驚什麼?」

  「我震驚原來當序列晉升到一定品級,個體也能有這麼恐怖的破壞力。」

  楊白澤輕聲道:「以前我曾經聽家裡的長輩說過一句話,武以力犯禁、儒以文亂法、佛以慈悲亂心、道以長生惑民、兵者禍亂綱常、陰陽顛倒真假,序列之下都是螻蟻。」

  李鈞笑道:「你這句話我也聽過,而且那個人還指著我的鼻子,說帝國淪落為今日的畸形,歸根結底,病灶就是我們這些人。」

  「以前我對這句話毫無感觸,甚至覺得一個人就算再強,那也不過是匹夫之勇,怎麼能與帝國的權力機器相抗衡?」

  楊白澤臉上神情複雜,「直到後來朱明皇室衰微淪為傀儡,只有在節日的時候才會被人抬出來當成祭天禱告的吉祥物。帝國軍隊也逐漸分崩離析,被瓜分殆盡。就連廟堂也從為民請命的地方,變成了如今滿足儀軌的試驗場。」

  「這時候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權力的基礎是制度,而制度的基礎是人。當個體的力量強大到連制度都無法束縛的時候,制度就只有崩碎的下場,國將不國只是必然的結局。」

  李鈞對楊白澤的話不置可否,只是語氣平淡道:「總會有更強大的人建立新的秩序。」

  「如果有那天,那建立這個秩序的人,還能被稱為『人』嗎?或許用『神』這個字眼,才更加準確吧。」

  「就算出現『神』那也是正常。你別忘了,天子天子,咱們大明的皇帝可從沒有把自己當成過人。」

  「可生活在帝國萬里江山之中的億萬庶民,他們只是最普通的人。」

  楊白澤語氣嚴肅道:「他們只不過是因為基因不夠強大,就被一條深不見底的天塹斬斷了未來,被套上了永世掙脫不開的枷鎖,這不是他們的罪過,是上天不公,是乾坤有私!」

  李鈞心頭驀然咯噔一聲,眉頭不禁微蹙。

  「楊白澤,以你今時今日的身份,有這樣的想法可不是什麼好事啊。」

  「所以我才會恐懼,怕自己有一天也會淪為鴻鵠,舉起『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旗幟,去造這群『神祇』的反。」

  楊白澤肩背抵著粗糙的樹幹,苦笑道:「我還害怕自己好不容易撿回來的一條命,有天會被人輕而易舉的拿走,自己卻又毫無反抗之力。」

  李鈞翻身從躺椅上坐了起來,雙眼正視楊白澤:「鴻鵠造反,可不是為了普通人,而是想把他們自己送上神台!」

  「可鴻鵠提出的這個思想,確實是普通人唯一的寄託,也是他們唯一能看到的希望。所以這些年來,無論三教九流怎麼針對鴻鵠,都無法徹底剷除他們,反而發展的越加壯大。這些其實都從某方面證明了,或許鴻鵠才是真的民心所向。」

  咔嚓。

  李鈞屁股下的躺椅突然有裂紋瀰漫,靠在樹下的楊白澤卻根本沒有注意到身旁的異動,兩眼放空,依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自說自話。

  「不過現在的這些鴻鵠不過是包藏禍心的跳樑小丑,我並不想跟他們為伍。但我身處儒序,我卻又感覺到窒息。」

  楊白澤的語調漸漸變得低沉,「所以,最後我只剩一片麻木。」

  李鈞嘴唇往復翕張,卻半晌沒能再吐出一個字。

  這倒不是他無力反駁『思想滑坡』的楊白澤,而是他心頭突然升起一種怪異的感覺。

  眼前的這個少年,與其說是在感慨序列對於帝國制度的衝擊,倒不如說是在把自己的弱點和把柄暴露給李鈞。

  楊白澤不可能不知道錦衣衛戶所內到處都是監聽設備,李鈞只要將他說的這些話流傳出去,這位如今在整個倭區炙手可熱的少年俊才,立馬就會遭到以新東林黨為首的儒序的排斥,甚至是清算。

  但楊白澤依舊這麼做了,毫無疑問,他這是在授人以柄,向李鈞表達他的忠誠。

  一個不過十三四歲的少年竟然會做出這樣的事情,楊白澤的成熟遠超同齡人。

  可李鈞並不喜歡這種感覺,骨鯁在喉,一股鬱氣憋在心口,吐不出來,咽不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