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終年苦寒的大陸北境,人們將那些高大的樹木視作族群的庇護者。有樹木生長的地方,就有可供文明紮根的河流與土壤。
仰頭望去,高大的喬木恍若行於高處的使女,茂密的樹冠是她們迤邐的裙擺,她們俯瞰霜雪與大地;低頭俯視,矮小的灌木恰似低處漫步的婦人,珠結的碩果是她們慷慨的饋贈,她們聆聽獸鳴與號聲。
在雪裔們的聚落里,每一年都有衰老的樹木在風雪的欺凌下死去,化作點亮寒冷夜空的溫暖的柴薪。大靈母阿柏菈的姐妹們因此成為雪裔們所信仰的神靈之一。
她遙仰高天,匍匐大地,欣然於一切不求回報的贈予;她也堅信一個生命的流逝不過是為了成全其他生命的開始。
就在邪祟的斧刃落下的霎那,老薩滿芮盧手中斜握的骨杖驀地往上一架;那骨杖兀自幻化成了冷光森然的長斧,蒙受了阿柏菈的姐妹們祝福的厚實斧頰,牢牢地頂住了邪祟那滿是冰凌的斧刃。
老人滿是粗糲角質與瘢痕的瘦弱雙手,卻如同與斧柄熔鑄為一體的銅環般,沒有半點顫抖與鬆動。他佝僂的背一點一點削減著外弓的弧度,竟要把邪祟迎頭劈下的斧刃一點點頂開。
好似傲霜立雪的樹木那般。
飛掠而來的游隼般的邪祟陡然噴射出一陣箭雨,將老人籠罩其中;數不清的晶瑩的錐刺連綴成一片致命的霜霧,在冰原上激起一蓬蓬彌散的雪塵。
然而一道光芒逆著慘白的冰雨擊發,電射般穿透了那朵在空中盤旋的邪祟皮囊;下一秒,熾烈的火焰猛烈地炸裂開來,白熾的爆閃過後,一片片塗滿火星的殘片與碎木屑四散零落,如同自高樹飄揚凋謝的朵朵紅花。
這是「薩迦」之中的一頁,亦是暖河部落最初的悲壯歷史:在索約娜的姐妹們終日照拂大地的極晝中,曾經有邪祟擬態為第二輪太陽。樹木枯死,冰雪融化,疾病肆虐,受那邪祟之光照耀的雪裔們無不飽受種種幻象與詛咒的困擾。
出身米婭妲依那——意即「冰雪之眷屬」——雪裔們最初也是最為統一的部落的一位薩滿,拋棄了自己的名字,向自己信奉的大靈母獻上了所有的生命,化作了一顆流星,擊落了那虛假的第二輪太陽。
他的後人在脫離最初的部落自立門戶時,便如此稱呼自己——「阿柏萊伊妲」。
樹木之子,柴薪之子,註定要燃燒殆盡之人。
天地間迴蕩起號角聲。
利刃與利刃的碰撞成為鏗然的奏鳴。
老薩滿發出沉悶嘶啞的怒吼。
邪祟迸發出意味不明的雜音。
就在那空中的邪祟隨著記載了「薩迦」的書頁四散爆裂的同時,芮盧手裡化作利斧的骨杖頂起了邪祟的斧刃;饒是邪祟力大無窮,不懼刀砍斧劈,此刻它也被那不可思議的力量衝撞得門戶大開。
老人當即左手一滑,將長斧在手中靈巧地變了一個方向,一步前踏,砍向邪祟破綻洞開的腰間。
如同他作為傳承多年的部落里德高望重的薩滿,在每一年領受阿柏菈的姐妹們的恩賜,將那些死去的老樹伐倒時所做的那樣。
然而就在冰冷的斧刃即將把面前的朽木攔腰砍斷的瞬間,老人強行停下了自己的動作;那斧刃利落地斫入了邪祟的身軀三分,卻無法再寸進半點。
因為那枯木般的軀殼隨著被劈砍的衝擊一層層簌簌剝落,露出了裡邊面色蒼白陷入沉眠的小薩滿艾芮克。少年不住地皺著眉毛,臉上繪塗的油彩已經不見了蹤影——失卻了那薩滿們為了讓自己保持精神上的專注與通靈的象徵的面具,他只是個尚且青澀的孩子而已。
是老人親手訓練的復仇之子,橡樹之子。
是老人唯一的血脈,唯一的親代。
樹角鹿的巨角製成的號角聲,如同淒切的嘆息般沉沉地轉圜,化作悠遠的啜泣。
……
艾芮克不知道自己在這片幻境中呆了多久。
就像他不清楚自己究竟砍殺了多少次那些自稱為父母的幻影。
第一對向他投來溫和笑意的父母被他眨眼間就斫斷了頭顱。他們的屍首還在艾芮克的身後倒伏著,兩雙滿是光采的眼睛還凝固在被砍下的那一刻。
鮮血沾滿了艾芮克的衣服,但小薩滿並不介意。如果是多年以前第一次用一把鈍刀子殺死了一頭雪狼時的他,或許還會像那會兒一樣,慌亂地不停找冰雪與樹葉擦拭自己身上熱氣騰騰的血液;如今他為了斬殺邪祟而來,只求邪祟在他斧下流的血越多越好。
眼前是一座他無比熟悉的廬屋。艾芮克一手緊握著斧頭,寬大的斧頰橫在身前,即使屋後的邪祟上前,他也能把斧頭變為鈍器狠狠地拍碎對方的腦袋;另一手則輕輕以肘部敲開了虛掩的門。
「艾芮克。」
他的父親卸去了臉上的油彩,粗獷剛毅的線條勾勒出一個男孩對自己強大父親的所有想像:威嚴的,具有力量的,成熟的,強大的,難以逾越卻必須弒殺的。
年輕人左腳先邁進了廬屋。
「也許你該……」
隨後是右腳。順手帶上了內側的門閂。
艾芮克沒有讓他把口中幻惑的言語說完。
接著,年輕的薩滿信手一揮,將斧頭上粘著的血肉與腦漿甩掉,砍向火堆另一邊朝他溫柔微笑的母親。
雪裔們無人親眼見過靈母們的相貌,但艾芮克心中不自知的部分告訴他,她真的很像薇狄瑪的姐妹們的化身。
與南面來的人們圓滑柔和的美的觀念不同,她有著山脊一般挺拔而富有質感的鼻樑;眉毛粗粗的,皮膚粗粗的;眼睛大大的,嘴唇厚厚的;一頭烏黑的髮辮隨意地挽在她的臉側,或許是她面目上唯二柔軟的地方——另一處是她渾然天成的笑容。
這斷然稱不上好看,但艾芮克覺得,薇狄瑪的姐妹們就是長了這麼一副剛毅、粗獷,卻又深沉慈愛的模樣;像是一叢毛毛剌剌的帶刺冬青木:當你躺在上邊時,會感受到刺撓,粗糙,那些枝葉在你耳邊竭盡所能地低聲絮語,不時為你挽來一串蓬蘽的果子;而那些用以禦敵的尖刺紛紛收斂,生怕劃破你的肌膚——她就是這樣一個在艾芮克眼裡很美的女人。
但艾芮克手裡的斧刃依然沒有猶疑,要將美麗的冬青木迎頭斫斷。
然而那神似他母親的女人出現了某種異常。
她大叫了一聲,起身就要朝通風的窗口逃去,與此前每一個引頸受戮的幻象都全然不同;艾芮克上前一步想要以斧頭勾住她的脖頸,眼前卻驀然光影變幻——
他回到了空曠寂寥的冰原之上。
不久前,他還在那位尊貴的「希甘妲依勒」的指引下聆聽過其心跳的大冰原。
一想到那段危險卻熱鬧的旅途,艾芮克不由得皺了皺眉毛。他心底里隱隱有些難過的感覺,但如今他的使命未完,還有仇恨的鎖鏈亟待他去斬斷。
而那個由他父親變化的邪祟,正再一次持斧站在他面前。
那麼他該做些什麼也不言而喻了。
年輕的薩滿熟練地邁步,持斧與對方開始了一輪殺機重重的試探。他橫斧往前佯攻,對方果不其然想要以斧側攔截;這時艾芮克照著自己的爺爺教授的殺招,持斧的右手發力,左手一沉,斧刃轉朝那邪祟的大腿斬去。
那邪祟的身影陡然因為這一變招跪倒在地。艾芮克沒有絲毫猶疑,揮動斧頭,就要再一次斬下對方的頭顱;這一次他不會給它任何幻惑自己的機會,只因他會把這邪祟整個無數次地砍得稀爛——
一道閃電般的疼痛自心口綻開。
就像他在爺爺的教導下第一次認識阿柏菈的姐妹們時,手指被一叢冬青木的尖刺刺破時那般。
艾芮克低頭看去,一把閃爍著瑩潤光澤的骨刃,正刺在自己的胸口。霎時間,他空空如也的腦海里,數不清的樹木萌發抽芽,眨眼便成長為一片蓬勃的樹林;身姿佝僂的老人面無表情地望著林間捂著手啜泣的男孩,良久,還是伸出一隻粗糲而蒼老的手去,擦掉了男孩臉上的淚。
艾芮克突然很想大哭一場。淚水不由自主地從他的眼睛裡流出,划過他的面龐,像是索約娜的姐妹們照耀下的河流;昂瑪的姐妹們歡唱著,從米婭妲的姐妹那裡接來了清澈的水;於是阿柏菈的姐妹們培育樹木,整個世界變得鮮活起來……
他看見了冰原上那雕塑一樣瘦削的老人。
那位老人一隻手還保持著一個擁抱般的姿勢,另一隻手還緊緊握著那柄搠入他心口的骨刃的另一端;老人緊閉的雙眼下方凝結著一連串的冰珠,整個人像是一截燃盡的柴薪,而地上暗紅色的凝結的血仿若余火將熄的灰,又像是這截柴薪之上綻放出的新的花朵。
艾芮克嗚咽著。
一開始是細碎的、如同融化的冰雪上滴落的水珠般的啜泣。
然後非常大聲、非常大聲地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