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離去的人們

  本該走在赫洛與艾芮克之間的伊璐琪·凱斯帕,好似遭遇了暴風雪的脆弱的蝴蝶,又仿佛一滴落在火焰上的小小水珠般,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怎麼辦?」小薩滿的聲音里充滿了凝重。不久前一起同行、一起聽到了冰原的心跳的夥伴,卻在他們專注於應付風雪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任誰都會像他這般陷入遲疑與驚懼。「就算不是邪祟,她也可能是被米婭妲的姐妹們帶走了——」

  老薩滿芮盧也停下了腳步,但這位睿智的老人只是低垂著雙眼,默然地晃動著自己手裡的骨杖,並沒有摻和到討論之中的意思。

  「我們去救她!」艾斯庫爾一邊解開了自己腰上的繩索,一邊毫不猶豫地答道。巨龍期待地看向身後的學者,似乎在等待著自己的老師做出決斷。

  然而學者將自己的帽檐壓得很低,看不出他臉上的神情。

  「我們繼續往前。」赫洛給出了自己的回答,聲音里沒有半點急切或遲疑。「聽話,艾斯庫爾。眼前的環境越來越危險,而出現的邪祟也越來越詭異。如果我們再無謂地消耗芮盧老先生的巫術去救她……」

  「不要。」巨龍沒有聽完他的解釋,出聲否決道:「這一點也不像老師該做的事。」

  我本來也沒想要真的當你的老師。赫洛皺了皺眉,本想這麼反駁;但遲疑半晌,他還是嘆息一聲,撩起了自己拉至鼻樑處的兜帽,微微躬下身去,雙眼平視著巨龍,試著用更溫和的語氣勸說道:「恰恰相反,這就是老師存在的意義。你總該學會權衡局勢,考量損失與利益。雖然小姑娘很可憐,但……」

  「沒有但是。」艾斯庫爾只是這麼說著,「她是因為我傳遞的繩子失蹤的,那我就一個人去救她。」

  說完,巨龍就以肉眼難辨的速度消失在他們面前,只餘下一陣洋洋灑灑的雪塵,與赫洛滯留在半空中的一句「等等!」。

  那些雪塵輕輕地落在赫洛又驚又怒的臉上,像是熔岩般錐心的滾燙,將他像一隻蠟燭那般點燃,騰起一股無形的火焰:他的想法有半點錯誤嗎?伊璐琪的確曾經在邪祟的空間裡救了他一命,但他同樣分給了她一半的防寒服;女孩兒擅自闖破了他設下的法術,害得他手忙腳亂地驅除邪祟,又放了一些血為她驅除靈障;真要算起來他們早已兩清,更何況,更何況——

  他能復生,那女孩兒即使在邪祟空間裡沒有爆發出那樣的力量,他也遲早能想到辦法;赫洛越是如此思考,他越感到自己的正確無可動搖;而艾斯庫爾,一頭不諳世事的巨龍,卻仗著自己有好像使不完的力氣,就妄想拯救他目之所及的一切,這想法一點也不「學者」,是蠻愚與痴頑的。

  正因如此,孩子才是孩子,而大人才是大人,改變世界的偉業也只能由大人來完成……

  他惱怒地跺了跺腳,很難說清楚他是在生艾斯庫爾的氣還是在生自己的氣。

  「希甘妲依勒。」老薩滿芮盧適時地出聲打斷了赫洛腦海里迅速膨大的種種想法,「老頭子認為,該繼續前進了……勿要擔憂,天上與地下、海中與樹間的靈母們,會響應偉大之靈的號召,庇佑可憐的卜恩娜的孩子的。」

  我擔憂的是我們這邊!赫洛一邊在心裡如此牢騷著,一邊抬起了腳步,在兩位薩滿的拱衛下,重新朝著冰原的最深處走去。

  畢竟他是通曉事理,懂得權衡利弊的大人。

  然而如此心虛的自得就和他的脾氣一樣來得快去得也快;在沉默的行進中,滿腔的憤懣與思緒就像是被陡然澆了一頭冰水的滾燙石塊那般迅速冷卻,而迷茫與悔意、歉疚等等情緒恰似蒸汽般升騰,燙得赫洛的內心依然不得安生。

  「我……」

  冰原上的風與那種無形的壓力恣意泛濫著,牽絆著赫洛的腳步。

  這很像他第一次借著自己能夠復生的天賦去做實驗對象——不對,是「客座學術顧問」時的感覺:他在密閉的房間裡罹患了各種各樣的疫病,試驗了雙頭蛇學派研發的種種藥物;當他全須全尾地帶著寫滿自己親身感受的記錄本走出病室時,周圍的同僚們投向他的目光都充滿了某種難以言喻的情緒。

  於是他昏昏沉沉地連免費的一頓豪華晚飯也沒吃,對著向他異常熱情地報告「報酬已經划進睡蓮學派名下帳戶」的同僚擺了擺手,就走出了雙頭蛇學派滿是各種藥物與殺菌劑氣味的大樓。

  那時候,學術之城的人造天穹隨著時間染上玫瑰金色的晚霞,照得天空中的飛行器如同浮於空中的彩色的夢;鎏金溢彩的街道上學者們來去匆匆,彼此談論著他聽不懂的學術話題;偶然間一隻信使鳥兒帶著一抹美麗的流光掠過他的頭頂,目的地並不是他破落的小院……學術之城無愧於它集雙界所有智慧於一身的榮光,只是這榮光與他赫洛·埃爾維森似乎沒有半點關係。

  學術之城的同僚們狂熱地投身於理術之中,在他看來甚至狂熱得有些可笑,但他又未嘗不曾艷羨;然而那些複雜的理論,他半點兒也聽不懂,又怎麼也不肯拋下老學者留給他的睡蓮學派,於是除去偶爾來拉著他到處解決麻煩的希絲緹娜外,他平日裡竟連一個說得上話、充分發揮他苦練的交際才能的人也沒有。

  他為什麼會給那隻向他通報了噩耗的信使鳥一顆甜栗子的原因也是如此:這些鳥兒除開有「客座學術顧問」的委託時,從來沒有造訪過他偏僻破落的小院子——就連本應送抵所有學派,傳達到全體正式學者的大型會議通知,也默認了不會送到他這兒來。

  平時,他會對著院子裡的花花草草練習交際,可那又有什麼用呢——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希絲緹娜從沒拿這件事揶揄過他,一次也沒有。

  赫洛本來一直覺得這樣的生活也不錯,正是他想要過的日子——假如不用到處當小白鼠就能有足夠多的錢的話就更好了;但這會兒回憶起過往的種種,他竟然一點兒也沒感到寬慰。

  老薩滿手中的骨杖上的木鈴果搖晃著,咔啷咔啷地響動著。呼吸似的風聲飄揚著,只剩下三人的冒險小隊沉默著。

  他蘿蔔的。赫洛如此想道,很不符合平時彬彬有禮的形象地朝冰原上啐了一口。遺憾的是,由於他並不常做如此不禮貌的行為,口水在空中迅速凝成了冰霧,順著風兒糊在了自己臉上。他連忙抹了抹臉,把腦海里的煩惱也一併暫時抹去,又順勢回頭瞟了一眼艾芮克,所幸小薩滿只是在警戒地環顧周圍的情況,並沒有注意到他的失態。

  「希甘妲依勒啊……」老薩滿芮盧開口打破了沉默。老人的聲音也如同雪霰般,在迎面而來的風中飄渺著,細小卻清楚地縈繞在赫洛的耳畔。

  「靈母們告誡萬靈的孩子們:選擇從來不看對與錯,只看他們是否在那之後勇於踏上自己的道路,承擔對應的結果。」

  是了。的確如此。學者的迷惘同樣來得快去得也快;畢竟若非這般豁達的話,他是沒法依靠著客串「學術顧問」一路平平淡淡生活至今的。

  眼下他該做的,只有想辦法抵達已經近在眼前目的地,解開邪祟的真相——埃洛希姆在上,但願小姑娘能撐到那個時候。至於艾斯庫爾?

  好吧,也祝他好運吧。

  念及這些,赫洛的步伐總算是變得輕快了幾分。他看向前方,那或許曾經是「珂賽特·斯匹茲」的身影竟然距離他們越來越近;而與此同時,那道身影距離那道無底深淵似的大裂谷,也變得越來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