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四角遊戲靈障夜

  我一定是在做夢。

  這是伊璐琪的心裡冒出的第一個想法。這個夢為什麼這樣奇怪?她在夢裡遇上了詭異的兇殺,回憶了很多過去的事,經歷了九死一生的逃亡,還莫名其妙地開始在冰原上跋涉起來。

  而現在一切又回到原點。

  她耳中的聲音逐漸變得清晰起來了。蒸汽與冷凝水在黃銅管道中交纏歡舞時敲擊出的金屬的呻吟,深夜巡邏的治安官們厚重的靴子踏在石板與金屬板上的足音,在破落的房屋與駁雜的管道間開設的酒館遙遙傳來的喧譁,老鼠與昆蟲在積水的街巷裡竄過的簌簌聲……

  伊璐琪甚至感覺隔著手帕與眼瞼,大功率的汽燈投下的光線正親吻著她的眼球,催促著她取下障礙,睜開雙眼,好好看一看:她現在仍是那個到處躲藏的小乞丐。

  「伊璐琪,我的心尖兒,你又找到了什麼好東西?」

  熟悉的聲音再一次響起。

  「哦,司掌冰與雪的神王米婭妲在上!」老凱斯帕發出一陣做作的驚呼:「這面紗真好看。我發誓,孩子,你長大後一定會是整個兒拉普蘭,不,整個帝國最漂亮的姑娘!」

  窸窸窣窣的聲音。

  面前的人似乎轉過身來了,不多時,一陣粗糙的觸感在伊璐琪的臉頰上泛濫。她知道,這是老凱斯帕的手。滿是老繭,死皮,像是兩把鋼絲擦子,沾滿了蒸汽凝結的露水,在她臉上輕輕地摩挲,有些冰涼,有些不適,有些疼。

  不對呀,老東西。祈禱的對象不應該是偉主埃洛希姆嗎?

  伊璐琪在心裡默默地回敬老乞丐。她感覺到自己的思緒像是她過去曾摘在手裡的山茶花,那些半開的血紅血紅的花朵在她手裡被一瓣瓣輕輕剝離成片,撲簌簌地如同紅雨般落進白花花的伊空河裡,隨水飄散而去。

  然而,那些花瓣漂著漂著,卻被另一隻手撈起來了。

  伊璐琪感受到了自己肩上傳來的溫暖踏實的觸感。那隻手拍了拍她,似乎在敦促她往前走去。但她面前是奔流不息的伊空河,她要怎麼走過去?

  那隻手停了半晌,又再度拍了拍她的肩膀。這次不僅是輕拍,對方還輕輕推了推她的背脊。

  他要把我推進河裡去。

  就像小時候我被拋棄在河裡那樣。

  莫名的煩躁與憤怒在伊璐琪的心底里萌芽,生長,她猛然奮起,狠狠地用肩角撞進那個人的懷裡。

  「哎唷!」

  一個熟悉的慘叫聲響起。這又是誰的聲音?伊璐琪帶著勝利的喜悅,情不自禁地想要掀開臉上綁著的東西,親眼看一看是何方惡徒打她的主意。

  「別、別睜開眼睛!」

  那個聲音焦急地呼喊道。

  我就不。伊璐琪的內心生出一股執拗,她三兩下胡亂地薅掉了眼睛上圍著的東西,然後眼瞼輕啟。耳邊伊空河的水聲越發歡快,越發湍急。她是激流,她要衝毀阻礙。

  「形式已知!汝名邪祟!」那個聲音像是頑石,要不自量力,阻擋她的前進。她怎能認輸?眼瞼在重逾千磅的壓力下緩緩抬起。

  「真存已明!汝為污染!」磐石在水流的擊打下發出咆吼聲,但水流不會認輸,不能認輸。

  「而理法自現!」

  一道槍聲炸響在伊璐琪的耳畔。霎那間,流淌於她的腦海里的伊空河,記憶里的卡斯克魯納夜景,老凱斯帕……所有的一切都與洋洋灑灑的山茶花瓣一樣剝離,破碎,零落。她想起來了,他們現在正在一場浩劫之中,那個熟悉的聲音,他是——

  「學者!」伊璐琪大叫。與此同時,隨著眼瞼上的阻力徹底消散,她下意識地睜開了眼睛。

  目之所及皆是雪白。

  伊璐琪左右環顧,然後看見了無垠的雪白中,躺著一個小小的身影。

  她有一頭亞麻色的頭髮,在冰雪中凝結成一蓬枯死的蘆葦草;青白泛紫的皮膚上,一雙渙散的藍眼睛空洞地倒映著天穹;她的肢體裸露著,纖細,脆弱,像是用盡了渾身力氣也要衝破冰雪的毛茛花,凍僵在了成功的那一刻。

  啊,這是我自己。伊璐琪不由得愣住了。她心裡猛地一陣難過:跟著老凱斯帕的時候,她最大的願望是吃一次櫥窗里鬆軟的長夜節蛋糕,不過這個願望已經在她行騙的那兩年裡實現過許多次了;

  後來行騙的時候,她最大的願望是老凱斯帕能夠攢夠他口中所謂的「嫁妝」,然後遠走高飛,過上心安理得的好日子;這個願望她猜想本應實現了,但老凱斯帕騙著騙著,把自己的心和命都騙了進去,於是沒了下文;

  不久前,她在冷杉林莊園時做了個夢,夢見她成了那個看著很不靠譜的學者的學生。她要邁入超凡的世界了,過去的一切污點與迷惘都被甩在身後,她會騎上掃帚,帶著一隻心儀的小貓,成為超凡世界裡自由自在的一名小女巫……

  這樣看來,她還真是一直都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麼呀。

  伊璐琪試著慟哭,卻沒感覺到自顱骨傳來的聲音,也沒感覺到淚水流出眼窩,甚至連扯動臉上肌肉的感覺也沒有。難過了許久許久,她才收拾好心情,重新端詳起雪地上的自己來。

  這樣赤身裸體地凍死在冰原上,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呢。女孩兒不由得一陣忸怩地羞赧。半晌,在試圖捧起一抔白雪蓋在自己身上,卻以失敗告終後,伊璐琪又沒來由地冒起了三分火氣;但她很快便意識到自己什麼也做不了,只得懊惱地重新飛上天空。

  很難述說當一個人忽然得到了飛行的能力時的感受。寒風怒號著試圖阻止這隻膽小的松雞逾越她天然的界限,但伊璐琪早已感受不到寒冷,這回輪到大自然對她感到氣急敗壞了;一種驚奇與得意在她心底油然而生,托著她越飛越高,就像她與老凱斯帕在生鏽的馬口鐵盒子裡生火時,火苗上方旋舞的那些碎紙屑那樣。

  她甚至想要久違地唱一唱在東伊姆特蘭省學到的那首關於候鳥們的兒歌:

  「我們帶來了豌豆花,我們帶來了毛茛花,我們帶來了苜蓿與捲心菜,誰想要,就來拿!」

  直到靠近了夜空中那些絢爛的光時,她才發現,那些游移的光都是一個個與她別無二致,一絲不掛的人。

  「你好!」她試著與最近的一個看上去有些面熟的婦人搭話。可是這面容柔和微胖的婦人卻只是呆呆地一心朝著北面飛行,拖曳著紫色與綠色的尾光就消失在了她的視野里。

  周圍的人個個匆忙,就像伊空河裡爭著洄游的鮭魚那般,擁擠著,逆流而上,去往未知的北方。

  伊璐琪又感受到了一種孤獨感。上一次這樣的感覺出現在她和老凱斯帕因為是否要收手而產生的一次爭執後。即使在那以後老凱斯帕向她許諾「再做一單大的就收手」,她也沒能在光鮮亮麗的老人身上找到以前那個和善可親的影子。

  驀然地,她的視野里出現了一個紅頭髮的女人。那個女人與其他人都不同,不緊不慢地在空中飛翔著,一頭微卷的長髮在夜空中仿佛一柄火炬。

  這個人伊璐琪認識。是珂賽特·斯匹茲。在不久前,她還救了自己一命,卻留在了那條好像沒有盡頭的迴廊里。原來她也還是沒能逃過既定的命運。如此有些同病相憐地感慨著,伊璐琪像是一條小鮭魚般擺動自己的雙腿,試圖游到珂賽特的身邊去。

  但她越是努力,距離那柄火炬就越來越遠。她疑惑著,耳邊的風聲卻越來越大,越來越悽厲。本應不再害怕寒冷的發光軀體裡萌發出一絲寒意,像是夏日暴雨過後樹蔭下長出的馬勃菌般膨大,炸開,然後名為感覺的孢子粉就瀰漫得到處都是。

  伊璐琪的視野猛然模糊。有什麼溫熱的液體正滴在她的眼睛裡,重新回歸的感知中,拼命嗅動的鼻子忠實地告訴她那也許是血。

  她下意識地想要掙扎著起身躲開,耳中卻聽見了一個不容駁斥的聲音。

  「別動。不是你的血。」

  透過迷濛的暗紅色,她隱約能看見自己似乎已經回到了冰屋之中。這會兒她渾身又酸又疼又麻,想動也動不成。伊璐琪分辨出了這是學者的聲音——赫洛·埃爾維森先生的聲音。

  「我到底怎麼了?」伊璐琪出聲問道。她感覺自己的聲音沙啞得可怕,每吐出一個字都像是用石塊摩擦碎瓷片那樣。

  「靈障。」學者有些虛弱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不時她還聽見了學者那個奇怪的學生在好奇地追問「靈障是什麼?」的聲音。

  「一種超凡力量突破了正常認識引起的現象。簡單來說,就像某天你吃了一輩子的土豆燉肉里的土豆突然向你抗議說『土豆的命也是命』然後跳起來揍了你一拳,導致你罹患了腦震盪。」赫洛無奈的聲音又一次響起。

  「我的體質和超凡絕緣。因此我利用自己的血肉為媒介,藉助從別人那學來的法術體系和我的學派傳承,開發了一套通過確定其本質來消除超凡現象的辦法。」這次學者的聲音顯然是衝著她來的。「所以這些是我的血。你的靈障狀況比那個小薩滿嚴重得多——希望你別嫌棄,這是為了你好。」

  「埃洛希姆在上。我保證。」似乎是擔心她對此有什麼怨言,學者又補充了一句不那麼虔誠的保證。

  伊璐琪本來因渾身不適而有些難過的心情,沒來由地安定了下來。那種期冀又在她的心底輕漾:如果在旅途結束後,她向學者提出想要做他的學生,朋友,家人——他會同意嗎?她不需要學者幫自己找個能買得下整個拉普蘭的才俊,她只需要一個可以依靠的、善良的家人,能夠欣慰地守望著她長大。

  她也說不準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究竟是因為用血救人這件事聽上去很特別,還是說在一同經歷了種種劫難後存活下來的僥倖——但無論如何,學者都是第一個願意為她這樣卑劣的小乞丐流血的人。

  話到嘴邊,她又不自信了,總覺得自己不能夠表現得太殷勤;醞釀了許久,卻憋出一句:

  「怎麼也應該是個年輕的勇者的血才對嘛。」

  「那還真是抱歉,」學者的回應又響了起來,「不過這兒確實有年輕的勇者。喂,艾斯庫爾,你有血嗎?這兒有位嬌滴滴的小姐,想要一客來自年輕勇者的鮮血。」

  「沒有。」那個叫艾斯庫爾的奇怪學生回答,「老師,找別人要血的,在我的記憶里不是壞東西,就是邪教徒!要不要我幹掉她?」

  伊璐琪的直覺告訴她,這傢伙的口吻語氣是準備來真的。女孩兒也顧不上保持自己慣用的沉默來防禦了,撕心裂肺地大叫起來。艾斯庫爾似乎被赫洛攔住了,兩個孩子的口水仗害苦了學者。連老薩滿也不住地念叨著什麼,咔啷咔啷的聲音響個不停。

  在伊璐琪的耳朵里,冰屋中的氣氛又一次變得吵吵嚷嚷。他們這群老弱病殘的倖存者,在遭遇了種種匪夷所思的怪象後還能有力氣爭吵,很難說是樂觀還是盲目。

  乾渴的喉嚨因為出聲而瘙癢腫痛,但伊璐琪卻感覺心裡前所未有的暢快。她已經很久沒有像這樣與同樣幼稚的對手拋卻一切煩惱大叫過了——城市裡那些還保留著童真與幼稚的小乞丐們大多早就成了不為人知的屍骸,伊璐琪從來就沒有交過任何一個朋友。

  ……

  「遇到什麼麻煩了,老師?」

  在兩位年輕的靈障患者精疲力竭昏沉睡去之後,艾斯庫爾看著眉頭緊鎖的學者如此出聲問道。

  「我推測的結論不對。」赫洛翻閱著自己的記事本,腦海中淨是之前伊璐琪發生靈障時的驚險一幕:那個時候,他清楚地看見源覺者女孩兒渾身發出奇異的光;那柔和的白光將她點燃成一團游移不定的火,又像是一片不斷變幻的霧;數不清的模糊面孔仿佛要在其中凝實,卻又偏偏會在即將顯現的瞬間變幻成下一副容貌。

  比起只是陷入了幻覺,揮動著手裡的骨杖試圖斬殺幻覺中的父母的小薩滿艾芮克來說,伊璐琪遭受的靈障顯然遠超赫洛的預想;學者一邊呼喚著巨龍救場,一邊對著那團光霧開了一槍。

  但他冒險擊發的子彈這一次並未成功奏效,反而使得那片孕育著無數面孔的模糊的光霧開始向天上升騰;若不是艾斯庫爾響應著他的呼聲即時趕來,以一口火焰將那團光霧燃燒殆盡——說實話,那時他都以為珍貴的源覺者樣本要跟著一起燒沒了;或許他們會面臨比起修補融化了一個大洞的伊格廬更大的麻煩。

  「邪祟,並不是某種針對混沌意識的污染原……即使它表現得很接近,但那並非它的本質。」

  這就是他心中的第一個疑惑。也是他對艾斯庫爾說出的答案。

  「這樣啊。」艾斯庫爾倒是毫不因此感到詭異與害怕,「那麼我們就更有必要去看看,邪祟到底是什麼啦!」

  赫洛難得地沒有否決巨龍的提議,只因他此刻心裡除開對邪祟真相的疑惑,還有另外兩個更大的問題無從解答。

  第二個疑惑。伊璐琪·凱斯帕絕對不是個偶然覺醒、借天賦法術行騙的源覺者那麼簡單。她身上出現的靈障現象讓赫洛感到一絲熟悉,但他怎麼也想不起來那熟悉的感覺來自何方。

  第三個疑惑。能夠將邪祟燒掉的火焰。老實說,赫洛一直沒把艾斯庫爾那句「我能噴火」當成是什麼重要的信息,但當他向老薩滿確認了伊格廬內的邪祟已經徹底消失不見之後,他不由得聯想到了此前小麗莎的所作所為:那個詭異的邪祟似乎早就知道巨龍的火焰是巨大的威脅,因此將巨龍逐出了它的狩獵空間。

  更重要的是,僅僅是那瞬間閃爍的火光,就讓那片會客廳里的黃昏變得越發接近現實中的黑夜。

  他恐怕真的不自量力地收下了一個無法估量的災難之源做學生。

  急促的呼喚聲,低語聲,手掌拍打冰廬的敲擊聲驟然響起,打斷了赫洛的思緒。他抬眼望去,老薩滿芮盧只是閉目冥想,而巨龍早已嚴陣以待,一雙琥珀色的眼睛兀自在陰影里發著光,似乎在等候學者一聲令下。

  數不清的手印浮現在冰壁上,通風口邊出現了一雙窺伺的光點般的眼睛。

  赫洛搖了搖頭,示意巨龍不要理會。他很清楚,這只不過是邪祟在發覺無法直接侵入時做出的試探;但那種未知的焦慮讓他也開始有些心煩:不自覺地鑽進了袋子裡的小鼠似乎察知到了黑暗中的某種存在,但無論它做出何種猜想,踏出無數分叉的小徑,都只能通往那個存在希望他走的方向。

  巨龍還在專注地盯梢邪祟製造的異象,老薩滿還在靜靜地冥想;專研神秘的學者少見地沉默不語;唯有風雪的呼嘯伴著敲擊聲與縹緲的呢喃,譏笑著踏入禁忌之地的人們,尋找真相不過是在自取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