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邪祟之夜(上)

  在學術之城斯奇恩底亞浩如煙海的歷史中,萬靈之果學派的一位無名學者,曾與秘法七塔的「倒蠹蛾」,就「人類的恐懼從何而來」這個命題產生過一場不大不小的爭議。結果是,在「倒蠹蛾」為實驗體提供了五十七萬兩千八百一十四種夢境後,認可了無名學者的說法:恐懼來源於錯位的認知。

  當所有的東西都在認知之中,卻偏偏都發生了錯位時,恐懼就會像一個猙獰的惡徒般揮著斧頭沖向住在小屋裡的你的大腦,讓它只能做出唯一一種愚蠢至極的本能動作:關上門,然後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

  但用不了多久,恐懼就會用它的利斧砍爛你的門,在你大腦的驚聲尖叫中自裂隙投來殺意的微笑。

  「砰!」

  就像這位曾經是小麗莎的女士現在所做的事情一樣。

  隨著那聲巨響,赫洛剛剛站立的地板登時炸開成了一朵金盞菊。木屑與灰塵如同花粉般飛濺,讓躲過一劫的赫洛一邊在地上狼狽地翻滾著,一邊不由得一陣害怕:如果他的動作再慢一點,飛濺的恐怕還有他的腦漿。

  「不要啦討厭救我救救胸脯捏羞我我我喘你是你到底是不上氣誰……」

  小麗莎的兩隻眼睛——不對,兩隻嘴巴,還是不對,三隻嘴巴——呢喃著混雜不清的語句,而那首輕快的歌謠卻還在不斷一遍又一遍地於空氣中迴響。

  赫洛翻滾了兩下,連忙從地上手腳並用地爬起來,扶著宴會桌喘了兩口氣,心有餘悸地轉頭瞟了一眼。

  還好,在他花了好大的力氣,甚至浪費了一顆子彈喚醒了因恐懼而動彈不得的幾位超凡白痴後,那些人就在珂賽特的帶領下原路撤出了這片詭異的會客廳。雖然他也說不準這樣做是否正確,但總比在這兒礙手礙腳要好得多。

  倒霉的是,他的槍還沒來得及把第二發子彈用在小麗莎身上,就在對方突如其來的襲擊中脫了手;眼下隨著他的翻滾,那把躺在地上的槍離他越來越遠了。

  會客廳的出入口只是閃動著宛如白晝的光彩,他甚至能看清遠處走廊窗口外覆雪的冷杉樹。雖然同樣詭異,但至少比起眼前滿是令人不適的黃昏看上去要舒服一些。

  或許他應該和他們一起跑的。

  這個念頭剛剛在他腦海里升起,一陣令他毛骨悚然的寒意又讓他回過神來,下意識地下蹲。

  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口很深的裝滿了水的陶缸,而那股感覺就像是個被投入他身體裡的石球;它帶著清脆又沉鬱的咕咚聲在水中猛然沉底,發出一陣直達心尖的磕碰聲後又帶著他身體裡的勇氣一起被急速拉出水面,震得他渾身都滲出了密密麻麻的汗水。

  「昨女饒人晚子了套用完你了……」

  果不其然,就在他蹲下的同時,小女僕身後那兩條拼接起來的腿腳與側生的手接過了那把沉重的斧頭。隨著她迴旋身子的動作,一記漂亮的橫劈將宴會桌邊的三張椅子斬首。

  三塊木頭髮出一串咚隆噹啷的聲響,其中一塊更是滾落到了赫洛腳邊,上邊的一處木紋仿佛殉死者哀怨的眼,對他發出無聲的控訴。

  小麗莎又是一陣呢喃。

  她的呢喃聲中夾雜了千奇百怪的語氣與情感,紛亂卻並不嘈雜,反而格外地清晰,在赫洛的耳中同時絮語,這感覺實在很難形容。

  非要形容的話——就像是有無數根手指輕戳你身體上的每一寸肌膚,有的粗糲,有的細嫩,有的堅硬,有的柔弱。數不清的觸感像是雨點落在你的裸體上,隨後那觸感形成的海洋就漫灌進你的每個孔隙之中。

  「嗚嗚呃呃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是乘玫……」

  就在赫洛因為那奇異的呢喃聲而感到有些頭暈目眩時,小麗莎驀然發出一陣號哭與狂笑摻雜的尖叫。她那張長了三隻嘴的臉轉到身後,又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啜泣與竊笑聲。

  是艾斯庫爾。

  巨龍依賴著令人咋舌的力量與堅韌本就分擔了大部分的壓力——小麗莎的四條腿與兩雙手臂,以及六隻眼睛都在以一種詭異的方式扭曲,拉伸,變形,與上躥下跳的艾斯庫爾進行著完全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搏鬥。

  假如那些超凡白痴還在這兒——前提是他們能活得下來——肯定又要奇怪:這位黃昏中起舞的小女僕究竟要怎樣用眼睛和一條巨龍搏鬥。

  答案很簡單:那些眼睛正像濕熱地帶的大型蟑螂一樣,飛速地在任何平面上狂飆著,尋找每一個可能的機會進攻。

  這會兒艾斯庫爾靈活地跳起,狠狠一腳跺在一條偷偷蜿蜒過來的青紫色的衰老手臂上,讓小麗莎腹部那顆蒼老的頭顱哀吟了一聲,隨後就如同一枚紅色的炮彈般借力彈向那顆滿是屍斑的金髮頭顱。

  而地面上,兩隻彼此碰撞的眼睛眨動了幾下,將一把翻倒在地的椅子啃得支離破碎。

  借著巨龍爭取來的這寶貴的喘息機會,赫洛連忙甩了甩頭,翻出了那盒用於占卜的屬相簽。他連忙將那些木條一股腦兒地倒在地上,卻不由得傻了眼。

  除去分給眾人的那些,剩餘的屬相簽里已經折斷了接近一半。剩餘的一半也在閃爍著捉摸不定的光彩,在地上彈跳著,仿佛被撒了鹽的螞蟥。

  「他蘿蔔的……」他倒吸一口涼氣。七分是心痛自己剛來到壤層界就損失了一件學派的珍藏,三分是驚愕於眼前這玩意的強悍。

  即使這盒屬相簽里封存的並不是真正的四十九靈母,但北地本就是她們數千年來庇佑的主場。赫洛敢打賭,哪怕是一位雅興十足的喪心魔到了壤層界來,在她們面前也不可能討得多少好處。

  然而眼前的小麗莎,顯然遠超這種足以在幔層界「我最害怕遇到的十種生物榜」上名列前幾的壞東西。

  就在他緊皺眉頭收拾起剩餘的屬相簽,試圖把它們排列組合的同時,另一邊借力俯衝的艾斯庫爾的拳頭也接觸到了那顆金髮的頭顱。然而那隻拳頭就像打進了一堆積雪中那般陷了進去,慣性使得巨龍整個兒撞到了迎面回擊而來的斧頭上,登時火星四濺,一團硝煙炸響。

  幾縷令人牙酸的摩擦與碰撞聲後,硝煙散去,艾斯庫爾如同噴濺的烈焰般向後飛射而出,平穩落地。隨後少年面無表情地張開嘴,吐出了一地碎末和鐵屑,還有許多繚繞的水霧似的靈體。

  「難吃。」巨龍簡短地做出評價,甚至還有閒心轉過頭去關切地看一眼正全無風度趴在地上,試圖將手裡僅剩的屬相簽組合起來的學者。

  雖然擁有許多人的記憶,但艾斯庫爾對神秘與超凡並沒有太多深入的認知;他腦子裡那些信徒的知識里,沒有什麼能夠與眼前的對手相匹配的概念。不過鑑於巨龍不可捉摸的身體構造,他倒是能無師自通地順利應用那些知識里的戰鬥技巧。

  事實上,這個已經不能稱作人類的大塊頭幾乎是單方面地被他壓制。它的力量和軀體的強度或許足夠屠戮許多正常人類,但對於艾斯庫爾而言,他感覺不痛不癢。

  唯一麻煩的地方在於:這個一直在發出各種奇異聲響的傢伙,不僅皮糙肉厚,還似乎有某種使身體虛像化的把戲,讓艾斯庫爾一直沒法切實地給它造成什麼有效的打擊。

  巨龍也嘗試過攻擊這處怪異的會客廳本身,但他發現自己充滿爆發力的一腳,在會客廳的牆上甚至都沒法踢出半點震顫。

  這感覺讓他很討厭。

  小麗莎修長白皙的雙腿邁著狂歡舞步一般的節奏向他逼近,她的所有手臂與肢體都隨著腰肢異常地迴旋著,而巨龍敏銳的感知已經察覺到了那些眼睛窸窸窣窣地鑽到了他的身後,正悄悄睜開眼瞼凝視著他。

  雖然艾斯庫爾並不懂記憶里的那些法術和灰律,但年輕的巨龍也不是只能進行肉搏戰。眼下既然沒法依靠直接的搏鬥一決勝負,巨龍自然而然地決定動用一下自己的殺手鐧:他集中精神,調動起身體裡的能量,然後朝著已經近在咫尺的怪物猛地噴出了一團火焰。

  就在艾斯庫爾徹底吸引住了小麗莎的注意力之時,赫洛終於想到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

  既然他們身處冷杉林莊園,那麼周圍應該有許多樹木才對。「神靈」因素中培育樹木的靈母阿柏菈在這樣的環境下,理應擁有足夠的力量來為他們做點什麼。

  他狼狽地在地上確認那些依然亮著螢光,如同水蛭一樣扭曲擺動的屬相簽,卻怎麼也找不到對應的那一枚;當他的視線轉向那些折斷了的屬相簽時,才驚愕地發現,象徵樹木的那根簽子已經碎成了幾截。

  這顯然不符合常理。

  地上尚在閃爍著光芒的屬相簽里甚至有「族群」因素中象徵孩童的卜恩娜,這位天真無知的靈母受到廣泛崇信的程度遠不及13位大靈母中的阿柏菈。

  這不對勁。

  赫洛重新整理思路,看向地上僅存的那些完好的屬相簽。

  長於守護人類心智的「概念」因素基本都分給了珂賽特他們,眼下赫洛面前尚且亮著的屬相簽中,13位大靈母里,象徵海洋的哈葳薩都沒有碎裂,反倒是象徵樹木的阿柏菈第一個放棄了對他們的庇護。

  除開樹木外,這位大靈母還象徵著自然對人的庇護、生命的萌發與繁榮,亦或是那些趨避世俗的人們等等。

  這會是靈母最後留給他的關於「邪祟」的本質的提示嗎?

  還有那座又一次鳴響了六下的大擺鐘。按照冰原的晝夜規律而言,這會兒天應該已經完全黑下來了,但這片會客廳里瀰漫著恆常不變的暮光,那麼或許……

  就在他蹙緊了眉頭,爭分奪秒地苦苦思索之際,一道閃耀的火焰出現在他的餘光里。

  赫洛連忙轉過頭去。

  然而,那片火光轉瞬即逝。赫洛望著那邊的情景,難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除了他手裡不靠譜的火槍外唯一的倚仗,他的便宜學生不見了。

  小麗莎重新恢復了她優雅的儀態。這一次,那張雙眼被大笑著的嘴巴所替代的臉,只留下五隻眼睛的臉,唯餘一只手長在其上的裂了半爿的臉,齊刷刷地朝向了陷入呆滯中的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