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枝還沒來得及收回自己的思緒，就聽見賓館裡傳出來一陣激烈的爭吵聲。
不過傳出來的全是賓館老闆的聲音，卻沒聽見老闆娘的動靜：
「你看看這都幾點了！能不能快一點兒，一會兒客人們都起來了，你還沒把早飯做好呢！」
「就是因為你總是這麼磨蹭，來咱們店裡的人才會越來越少，這麼點人，掙的錢怎麼給這個老不死的買藥啊！」
「就是因為店裡有這麼老不死的，晦氣，咱們店裡的生意才會越來越差！」
「要我說，就讓她早死早投胎才好！天天花這麼多錢吊著，除了浪費錢能有什麼用！」
老闆見老闆娘坐在床邊，垂著眼眉給老太太餵飯，還是那副三棍子打不出來一個屁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一揮手打掉了老闆娘手裡的粥，撒了在床上躺著的老太太一脖子。
粥不算涼，天氣又是炎熱的夏天，老太太頓時被燙出來一聲慘叫。
老闆娘趕緊站起來給老太太擦拭，被老闆狠狠甩了一巴掌：「都跟你說了，讓她去死！有照顧她的功夫，你早飯都做好了！」
老太太狼狽趴在床上，脖子上的白粥不斷往下滴，她憔悴的臉上滿是憤怒，指著老闆的手不停顫抖，哽咽道：「我……我可是你親媽啊！」
「你是我親媽，你怎麼不知道給我減輕點負擔！」說到這個老闆更氣了，「你都在床上癱了這麼多年了，要是真把我當成你親兒子看，你早就去死了！天天這麼躺在床上等著人照顧，你要不要點兒臉！」
「你……你……你這個渾蛋！」
老太太在床上四處摸索著東西，最終什麼都沒摸到，反而被兒子扇了兩巴掌。
「老不死的！還想還手啊！你看看你還能給我還手嗎，啊？」扇了老母親兩巴掌，老闆像是想到了什麼，加大力氣，又扇了老太太兩巴掌，「小時候逼我去上學，打我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今天啊！」
「他麼的老不死的！老子弄死你！」
說著，他越來越生氣，伸手掐到老太太脖子上，力氣大得直接讓老太太翻了白眼。
老闆娘見丈夫動了真格的，連忙過來阻攔，然而她不但被男人反手給了兩巴掌，還被死死抓住了頭髮。
「媽的，老子最討厭的就是你！」他扯著女人的頭髮，使勁往旁邊的床頭上撞，「老子跟你結婚多少年了，啊？現在都沒讓老子當上爹，你是要老子斷子絕孫是不是？！」
老闆娘被丈夫按著腦袋撞了兩下，眼前發花，溫熱的鮮血從額頭上緩緩流下來，一直到男人累了，這才罵罵咧咧地去休息。
金色捲髮的女服務員站在門口看了許久，捂著嘴低低笑了兩聲，見老闆娘看過來也不害怕，纖細的手指扯了扯自己脖子上剛帶上的金項鍊，挑釁：
「看到這條金鍊子沒有，你老公昨天剛給我買的，花了兩萬多呢～是你省吃儉用存下來的錢呦～」
老闆娘沉默地站起來，面對她的挑釁無動於衷，在老太太壓低的哭泣聲中拿起笤帚，默默把地上和床上的白粥收拾乾淨。
見她竟然不生氣，女服務員有點生氣，踩著高跟鞋過去，繼續道：「天天捨不得吃，捨不得穿，存下錢來有什麼用，拴不住男人心，那些錢最後不還是得花在我身上！」
「我聽說你之前也挺好看的，你老公追了你好長時間才得手，怎麼你現在變成黃臉婆了？哎，男人都是視覺動物，你天天打扮得這麼丑，這麼時間不買新衣服，他對你哪兒還有愛情啊！」
她湊近老闆娘，看著老闆娘幾乎麻木的雙眼，「而且，都這麼多年了，你肚子還沒動靜，難不成真是下不了蛋的母雞？」
老闆娘表情沒變，狼狽躺在床上的老太太不幹了：「你個不要臉的狐狸精！跟老娘滾！就知道勾引老爺們兒的賤貨！滾啊！」
面對一個快死的老太太，女服務員賞了她個白眼，「死老太婆，你在這裡叫囂個屁啊！等你死了，我要是讓強子給你扔山溝里，你看他聽不聽我的！」
「識相的，你就應該趁著現在好好巴結我，等你走了以後，我少買雙鞋，也好讓強子有錢把你風光大葬！」
她句句不離死字，老太太氣得氣喘吁吁，「你滾！你給我滾啊！滾！」
女服務員也不想直接把老太太氣死，她嫌晦氣。
把早上被打擾的怨氣發泄出來，她扭著屁股回房，關門前不忘吩咐那邊正在打掃的老闆娘：「一會兒做熟了飯給我端到房間裡來，伺候你老公可累死我了……」
等一樓再次剩下老闆娘和老太太，老闆娘沉默著幫老太太擦乾淨身體，換上乾淨的被子和衣服，老太太淚眼婆娑拉著兒媳的手，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你說你們之間怎麼就這樣了，當初強子多稀罕你啊，他現在怎麼……怎麼就變成這個樣子了！」
聽到這話，老闆娘終於抬起了眉眼。她眉眼雖不算多麼好看，但也能看出年輕的時候是個清麗美人。
「強子一直都是這樣的，他從來沒變過。」老闆娘自嘲地笑了一聲，「當時他只不過是喜歡我，願意耐著性子哄我，所以才表現得溫和。其實他一直都是愛打人的，一直都是。」
「你這孩子……哎，」老太太忍不住抹淚，「你既然知道，怎麼還嫁給他啊！就因為我之前對你和你媽有恩？孩子啊，你知道的，我不是那種挾恩圖報的人啊！」
「……」老闆娘沉默一瞬，握住婆婆的手，「這件事情跟您沒關係，當時強子對我那麼好，我也是動心的。」
她以為結婚之後，丈夫能改一改暴躁的性格。可結婚被打了這麼多次，她才明白，讓男人改掉原本的脾氣，根本就是難如登天。
老太太哭著拉著她說了些什麼，老闆娘沒有再聽進去，她所有的心思都放到了外面的十字路口。
那裡有個年輕女人帶著兩個孩子，女人聲音溫和，正在教兩個還沒她大腿高的小孩兒怎麼送鬼魂去投胎。
似是注意到她的窺視，女人倏地轉過頭來，眼神正好和她對上。
老闆娘心裡一驚，連忙收回眼神，寬慰了躺在床上的老太太兩句，然後匆匆忙忙走進了廚房。
等她做好了早飯，打算從廚房裡出來，一扭頭就見之前帶著兩個孩子的女人站在廚房門口，正悄無聲息地盯著她。
女人身邊活潑的小朋友開口：「阿姨，早飯好了嗎？小寶想吃早飯了！」
賓館住宿是包早飯的，寧枝教兩個孩子教得細緻，等兩個孩子順利把珍紅和珍紅大女兒的靈魂送走，外面的天早就亮了。
老闆娘看看兩個丁點大的孩子，再看看被他們牽著的女人，勉強勾起一絲笑意：「好……好了。你們先去坐下吧，我把早飯給你們端上去！」
「好！」小寶牽著大寶轉身離開，可寧枝卻沒有走。
她看著女人明明只有三十多歲，卻已經老得有四五十歲的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這年頭成精的牛不多見，過成你這樣的牛更不多見。」
一邊說著，她一邊往前走了兩步，老闆娘被嚇得退後了兩步，一雙眼睛死死盯著她。
寧枝對她的警惕和防禦全都不放在心上，只是輕笑道：「怎麼，好不容易修成了人形，就打算過這樣的日子啊。真不愧是黃牛啊，吃苦耐勞，這麼能忍……」
老闆娘緊緊抿著唇，怎麼也不說話。
她似乎就像老黃牛一樣，做什麼只知道埋頭苦幹，從不抬頭看。
她不說話，寧枝也沉默下來。
她上輩子的前十五年跟著人到處遊學，看過不少精靈鬼怪，也見過不少在深山老林的動物成精。但老黃牛和小黃牛成精，倒是她第一次見到。
說實話，相較於各種文學故事裡的狐狸精、蛇精、兔子精，黃牛精顯得過於樸實無華和接地氣了，一時間讓寧枝也覺得有點好奇。
她好奇，也乾脆問了出來，「你都修成人形了，怎麼還想著嫁人過這種日子呢？」
或許別人看不出來，但寧枝卻很清楚的知道。
賓館建造在這種地方，原本是不應該有這麼多顧客的。但這個傻乎乎的黃牛精，用自己的修為為代價強行轉換這個地方的風水，才將這塊兒本應該開店就破產的鬼地方，硬生生開了家賓館，還維持了很多年。
不過相應的，她的能力和容貌也在隨著修為的消失而慢慢減弱，老得自然比別人快一些。
老闆娘似乎覺得她回答不出來這個問題，寧枝就不會輕易讓她離開，抿了抿唇，「我婆婆……對我和我娘有恩情。」
當年她和她娘原本只是村子裡兩頭普通的黃牛，莫名其妙開了靈智，原本是要被人賣去屠宰場的，可屠宰場嫌棄她和她娘太瘦，割不了幾兩肉，就打算賣了。
是當時還年輕的婆婆將她們買了下來，帶回家餵草耕地，換錢養大了沒有父親的強子。
後來她娘老了，卻在山裡的靈脈中找到了一株靈草，她娘把唯一化形的機會留給了她，自己則是老死了。
後來婆婆長吁短嘆，天天在家裡上愁家裡太窮，強子娶不到媳婦，她就化成人自己送上門來。
寧枝聽著，感覺自己從靈異故事誤入了神話故事，今天發生的事情和她昨天晚上的生活相比，有一種強烈的撕裂感。
「然後，你們就結婚了？」寧枝問。
老闆娘點點頭，即使一邊說話，她也沒有忘記幹活。
「我婆婆對我和我媽有恩，她的心愿我能完成，自然是要報答她的。」
她麻利地將蒸出來的包子分成幾份，把端給丈夫的、端給女小三的，還有給外面大寶小寶的，她一一分好，再拿出三個小碟子分別盛上菜，緊接著一份份送出去。
寧枝她的理由，感覺合理的同時又感覺無比的匪夷所思。
就是因為要報恩，所以把自己也賠進去了？
她想起剛剛老闆娘和老太太的對話，挑眉道：「你婆婆知道你的身份？」
老闆娘端碗的動作一頓，沒有說話。
但不說話，也是一種默認。
寧枝：「你竟然把自己的真實身份告訴了她？」
「不是我告訴的，是我婆婆自己猜的。」老闆娘把準備給丈夫端過去湯放下，看向站在廚房門口的寧枝，「在開這家賓館之前，我婆婆和我丈夫都是在山裡種地的。當時山里天氣不好，出現了泥石流，是我變成牛把我婆婆和我丈夫駝出來的。」
「那個時候我丈夫昏迷了，但我婆婆沒有。我婆婆一眼就認出了我是之前家裡失蹤的小黃牛，再後來就懷疑上了我。」
她說得簡單，但寧枝看得出來她的心情並不平靜。
或許她並不想讓婆婆知道自己黃牛的身份，不管是作為一個黃牛精，還是一個兒媳婦，又或者是一個妻子。如果能選，她也願意以人的身份和丈夫婆婆相處。
大寶小寶等早飯上桌，一個人看著桌子的飯菜，一個人來叫寧枝過去吃飯，兩個人的談話不得不到這裡結束。
但臨走前，寧枝看了眼躺在另一間房間的老太太，突然問老闆娘：「你覺得，你婆婆對你好嗎？」
「我婆婆？」老闆娘一愣，她輕輕皺了以下眉，似乎覺得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她……你也看到了，在我丈夫打我的時候，她一直都很護著我的。」
「這倒是。」寧枝抱胸看著老太太房間緊關的大門，看了半晌，她眨了眨眼睛，突然道，「誒，小黃牛，你老公的那個小三兒，好像懷孕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