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葦跟聽見了笑話似的：「小道士，你是不是看我很好騙。」
他晃了晃腰部以下的黑色霧氣：「不然你先將我解開，履行了上一個承諾再來談下一個？」
寧雨欣抬眼，從身上撥出一隻泛了舊色，幾乎要散架的納陰結：「這裡是阿香。」
李如葦猛地僵住了，瞳孔劇烈緊縮。
那一刻，他的眼睛裡幾乎是本能地出現了凜冽的殺機，卻又轉瞬被更深沉的痛苦覆蓋。
好像那幾十年前的傷痛，透過他早已腐爛化塵的血肉，楔在了他靈魂最深處。
念不得，也碰不得。
李如葦周身黑霧陡然亂了，幾乎快要維持不住人形。
他原本書生一般清俊的臉被山風吹得散了形，變異的五官此刻看起來，竟像是一張沉寂了數十年的哭臉。
人間驚鴻一遇，短短時日。
竟連快半個世紀的時光也不足以遺忘。
好半晌，李如葦才有些狼狽地撿回了一張人臉，只說了三個字：「不可能，當年我成人祭，她活得好好的，往後的祭品我個個都記得，裡面沒有她。」
寧雨欣一點下巴，將穗子上的線頭削了一截送了過去：「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距離那線條還有半米的時候，李如葦的身子竟然神經質地下意識往後退——又被冷碧石不解風情地拽了回來。
線頭落到黑霧上。
已成惡鬼的李如葦瞬間讀取出了線條上殘存的氣息和記憶。
他看見了一個笑顏如花的女孩。
像是被那笑容給燙到了似的，李如葦直接將那線條彈了出去，周圍黑霧卻依然震顫不休。
他不會認錯，那是阿香的味道，也是她的記憶。
可是……怎麼可能？
寧雨欣悠悠嘆了口氣：「阿香沒有背叛你，當年她想救你性命，卻也割捨不下養育她的村子，於是一邊送你離開，另一邊想去勸村長和祭司想別的辦法，結果被抓住。」
「後來你匆匆趕回，村長也沒有讓你們做什麼選擇，只是把你抓起來，直接拿了阿香去做祭品。」
「不，這不可能！」
李如葦的眼眶通紅，指著自己的腦子說：「我記得很清楚，是阿香她……」
「前輩，你真的記清楚了嗎？」
寧雨欣的聲音很輕，被山風送進惡鬼耳朵里，竟然有幾分嘆息似的輕柔。
「你渾渾噩噩數年，當真記清楚了當時發生的事情了嗎？如果阿香真的想背叛你，為何還要將出村的路指給你，直接抓了你不就行了？還有，你自己也說過，祭品不是誰都能做的，阿香是村里人最後選定的人。」
「怎麼臨到了了，村里人還要放棄阿香這個完美祭品，非要拿你去填呢？」
李如葦按住腦袋。
恍惚中，有什麼被他遺忘了很久很久的東西呼之欲出。
他耳邊仿佛多了個聲音：快跑，跑！
那聲音叫他痛不欲生。
「可是……」
顧寒清冷又不帶感情的聲音插了進來——他終於不再滿足於只是在一邊看了：「最後被供在神龕上，受了四十年香火的的確是他，這又怎麼解釋。」
寧雨欣瞪他一眼。
祖宗，你這個時候出來裹什麼亂？
她看了一眼李如葦，他仿佛陷入了混亂的回憶中還沒回過神來，至少沒發瘋。
寧雨欣鬆了口氣，她一攤手：「之前我仗著大師身份在村里走訪老人的時候也只探聽到了這隻言片語，至於你說的情況，可能性很多。最大的可能是村里人沒祭了阿香，也沒放過李如葦，結果陰差陽錯，阿香的八字撐不住這樣的祭祀，被神龕『擠』了下來，而李如葦卻因為怨恨和復仇的心為神龕接納……」
顧寒淡淡地「哦」了一聲，沒接話。
「我，我想起來了。」
李如葦頹然在地，被冷碧石燎起的一把風接著，整個人看起來隨時要散在風裡，就連聲音也飄忽不定起來。
當年陰森的祭台上，阿香直到最後一刻都還在保護他。
但是他，他太害怕了。
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只能眼睜睜看著阿香的血從台階上流下來，從此蒙了他的眼，也蒙了他的心。
他被無法言說的痛苦和滔天的悔恨驅使著往上爬。
為什麼要往上爬？
他不記得了。
好像那台階上有一束光，明媚得像太陽一樣，叫人看了就忍不住靠近。
他一點一點爬上去，回身，已是四十年過去。
為什麼從來沒有發現過呢？
為什麼從來沒想過去找她呢？
明明就在咫尺之距，卻因為他的膽小怯弱和醜惡，錯過了這許多年。
李如葦瘋了一樣將陷在泥土裡的線頭撿了起來，然後一點線頭承載的記憶和氣息眨眼就散去了。
他再一次失去了那個笑起來像向日葵一樣的姑娘。
「給我，給我！把納陰結給我！」
寧雨欣後退一步，不客氣地直接鑽到了顧寒身後。
不管不顧衝過來的李如葦被他身上的陰陽魚玉佩擋了一下，立刻又被冷碧石給拽了回去。
她探出半個腦袋，嘆了口氣：「前輩，你忘了嗎？這是我要和你談的交易。」
李如葦喃喃：「交易？」
「阿香的三魂落在上面，卻從未主動吸納過生人精氣，十分虛弱。我把她還給你，替她養魂，你答應我，不要對安寧村的人復仇。」
李如葦怔怔不答。
寧雨欣往前一步：「如今安寧村里都是警察，那些罪惡這次終究要暴露在陽光之下，害人者會得到懲罰，冤屈會被昭雪。前輩你若是平白殺了他們，他們做過的那些事豈不就被埋在了黑暗裡嗎？」
說完。
她靜靜等著。
山風忽強忽弱，吹得人渾身發冷。
寧雨欣凡人身軀，往顧寒旁邊走了一步——拿他當擋風樁子用了。
她沒催促，給足了李如葦思考的時間。
像是很久，又像是一瞬過去。
惡鬼垂下了疲憊的目光：「好，我答應你，納陰結給我，我不再復仇，以此身此血為誓。」
血誓成。
寧雨欣長出一口氣。
抬手收回了黏在冷碧石上的古錢。
火焰熄滅，古錢和冷碧石一起飛回到她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