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6章 面具下的他們
傅青舟主動走出了帳篷。
他知道,是靈鏡門的人來了。
掀開帳篷出去,外邊赫然站著十二個戴著金屬面具的人。
他們身上滿是血污,不少人身上還纏著繃帶、看上去傷得很重。
他們也是剛剛從戰場上回來。
見到傅青舟,他們的目光同時投了過來,一股幾乎可以凝作實質的殺意撲面而來!
當初傅青舟聽華無影提過,這些靈鏡門弟子,即使是實力最差的一個,也有靈竅六境。
而至於其中實力最強的那位「大先生」,極有可能已經到達靈竅八境乃至九境。
這樣十二人同時投來殺意,即便是傅青舟,也瞬間遍體生寒、頭皮發麻。
但他保持住了面色不變,只是輕輕吐了一口氣。
「晚輩傅青舟。」
他對著這十二人抱拳一禮:「見過靈鏡門諸位長輩。」
「哼,我們可擔不起!」
為首的大先生冷笑道:「你可是一句話就能叫萬毒山俯首的明劍閣大人物!就連林掌門,也只能迫於你的淫威、拿命去拼!」
傅青舟眉頭微微一沉。
隨後,他對著這些靈鏡門弟子再行一禮。
「諸位,是我將林掌門帶走、沒能帶回來,此事,我確有責任,在此我向諸位……道一聲對不起。」
傅青舟這一躬躬得很深,遠遠超過九十度,幾乎是將整個後腦勺亮了出來。
「抱歉有何用?」
大先生身邊一名中年女性亦在冷笑:「有本事,你……」
「但是。」
就在這時,傅青舟忽然直起身子,平靜地打斷了她的話:「你們說林掌門是迫於淫威、拿命去拼,我只能認為,你們是在侮辱林掌門。」
「你說什麼?」大先生面具後的瞳孔驟然一縮。
其餘幾個靈鏡門弟子亦是赫然爆發出極強的怒意,其中還有人似乎想要衝上前來。
「語不驚人死不休。」帳篷旁,站在一旁默默看著的玉長老,卻是輕輕搖了搖頭,面帶微笑。
她絲毫不懷疑傅青舟能解決眼下局面。
只不過……即使三年過去,這位年輕人還是如同當年一樣,習慣用自己的熱血、去擅長挑動人的情緒。
不那麼成熟。
卻也讓他此前在帳篷中隱隱展露出的權風,淡然散去,重歸赤朴。
「我說錯了麼?」
迎著靈鏡門弟子們的怒火,傅青舟卻依然平靜,他沉聲道:「你們認為林掌門慷慨赴死,只是迫於淫威?在你們心中,他會是一個願意向權威低頭、卑躬屈膝之人麼?」
這一句話擲地有聲,眾靈鏡門弟子全都怔在了原地。
「我會告訴你們,林掌門是如何逝去的。」
傅青舟緩緩問道:「前提是你們冷靜下來——能做到麼?要聽麼?」
短暫的沉默後,大先生開了口:「你說吧,我們可以做到。」
這一次,他的聲音冷靜了許多。
除卻林望舒,這位大先生便是靈鏡門眾弟子的主心骨,他開了口,其他人即使分明還有怒意,也終究還是忍了下來。
「好。」
傅青舟平靜道:「我與林掌門的相識,也不過就在今日,但……」
他從三人乘小舟前往陰泉水開始說起,一直說到了林望舒同時施展照玄鏡、風雨小陣,直至自己化作虛無、飄然離世。
其間除了關於冥河谷、靈巫山等不必要提及的冗餘內容外,幾乎是連林望舒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傅青舟都詳細說出。
整個過程中,靈鏡門弟子們聽得越來越沉默、頭越來越低。
聽見林望舒最後的遺言時,其中幾人更是低聲悶泣了起來。
「在林掌門犧牲自己的時候,我當時心中有一個念頭。」
傅青舟嘆了口氣:「我認為,我不能再去妄自評價林掌門,他心中的境界遠比我更高,甚至比我見過的一些玄星境強者還要更甚。」
他抬起頭,望向那些靈鏡門弟子:「在他最終逝去的瞬間,我甚至不認為他是死了,而是真正完成了一次超脫,羽化登仙。」
「……傅大人,你很會說漂亮話。」
一陣沉默後,大先生沉聲道:「你將林掌門離世前的一切詳細告知,我們兄弟姐妹心存感激。但今日我們前來,還是要討一個說法。」
「誒?!」
傅青舟還沒說話,在一旁的苗女卻叉起了腰、抹去方才聽故事時偷偷流出的眼淚,怒道:「你們這些人怎的不知好歹!」
她不忿道:「林掌門何等英雄豪傑人物,為救天下萬民、甘願犧牲,你們卻在這兒撒潑打滾!你們拉低了林掌門的氣度!」
「好了,小百。」一直沉默不語的玉長老輕聲道:「讓傅大人說。」
「……」
苗女氣鼓鼓地退到了一旁。
傅青舟朝她投去一個感激目光,隨後轉向靈鏡門眾弟子:「那麼不知各位,想要什麼說法?」
「靈鏡門。」
大先生悶聲道:「靈鏡門靠著我們幾人絕對是撐不起來的,林掌門已去,而傅大人你乃朝廷命官,有錢有人有資源,我們要你出地、出錢、出人、出力,替我們重建靈鏡門。」
聽聞此言,剛剛才閉上嘴的苗女更忍不住了,恨恨道:「果然就是撒潑打滾來要錢的。」
幾個靈鏡門弟子微微低下頭,鐵面具覆蓋下,看不清他們的面容。
傅青舟輕輕一嘆:「為了替林掌門將靈鏡門傳承下去,不得不扮演這種市井潑皮,你們也不好受吧吧?」
「……」
短暫沉默後,大先生也跟著一嘆:「所以,我們其實可以不必這麼做,是麼?」
「當然。」
傅青舟認真道:「靈鏡門會傳承下去,我說的。」
「……對不住。」
大先生悶悶地說道:「我等兄弟姐妹十二人,除了在靈鏡門外,從未被這世人善待過,遇到事便會先往最糟糕的方向去想,因此衝撞了傅大人……」
他站了起來,其餘十一人也齊刷刷跟著站了起來。
緊接著,他們在周圍人微顯驚愕的目光中,對著傅青舟深深一躬。
「唔……還算有良心。」
那苗女小百嘀咕著,忽然目光一轉,望向了不遠處正快步跑來的一個年輕苗漢,手中捧著一木盒。
「阿驕,你別過去!」
她攔了過去:「他們在談事呢。」
「那個,放他過來吧。」傅青舟卻偏頭笑道:「我喊他來的。」
苗女小百一怔,側身放行。
卻見那年輕苗漢來到傅青舟面前,小心翼翼地打開了木盒:「傅大人,按您的吩咐,將衣服洗淨了。」
「多謝。」
傅青舟應了一聲,從木盒中取出了一件水藍色長袍。
見到這件長袍,眾靈鏡門弟子瞬間瞪大了眼!
「這便是林掌門留下的衣物。」
傅青舟捧著那長袍,對他們道:「為他立座衣冠冢吧。」
「……掌門!」
大先生的呼聲中,有了些許哽咽。
隨後,他竟是伸出了手,緩緩摘下了臉上的面具。
這副鐵面具伴隨了他不知多少年,當他摘下面具時,便露出了下方那因常年不見陽光而格外蒼白的面孔。
這是一個模樣十分普通的中年男人,應有五十歲了,若沒有那占據了半邊臉頰的刺眼「囚」字,也是個投入人群中便會不見的普通人。
但那個鮮紅的刺字,便註定他無論走到哪裡,都會是最低等、最卑劣的存在。
隨著他摘下面具,其餘十一個靈鏡門弟子也紛紛摘下面具。
他們中年紀最大的自然便是大先生,而年紀最小的,看上去不過只有二十餘歲。
無一例外,每個人臉上都刺著鮮紅的囚字。
那是罪族的印記。
他們本該去死、或被流放,但因有悔改之心、又有修行天賦,才被寧白眉送到了靈鏡門,作為這千年傳承宗門的新鮮血液。
「弟子,大江。」
大先生眼角噙著淚,對著林望舒那件長袍跪了下去:「恭送掌門。」
他跪下後,其餘十一名靈鏡門,自然也紛紛跪下。
他們各自報出了自己的名字。
大江,二山,三鑄,四月,五風,六雲,七海,八天,九歌,十雨,十一花,十二夢。
江山鑄月,風雲海天,歌雨花夢。
江山如畫、月光傾灑,風雲浩瀚、海天無垠,歡歌逐雨、沐花浴夢。
他們的名字乃是林望舒所取,十二個字連成三個詞,是壯麗山河、是廣闊天地,也是熱愛、是夢想。
他希望,這十二人能夠去看這天地、去做自己。
「恭送掌門!」
十二人以頭觸地,大慟而喚。
夜空依然晴朗、不見雨雲,但營地上方卻忽然淅淅下起了小雨,溫柔而平靜,隨微風而來,拂人衣角,隨後頃刻便消散無形,只余些許淡淡雨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