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9章 傻女人
槐林村，村如其名，村子周圍皆是槐林，村中亦有幾株大槐樹。
吳厭到來時，村里沒有太多的人。
深秋時節，村民多去周圍田間勞作了，村里只有一些孩子、老人與村婦，他們留在村中烹煮午飯，再為田裡的村民們送去。
吳厭將細劍藏在了一根毫不起眼的木杖之中，他撐著木杖，偽裝成了一名過路旅人，緩緩行至村中。
配合他那本就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大眾臉，不會有任何一個人，將他看作殺人無數的細雨閣殺手。
偽裝本就是殺手的必修課，只是過去他做任務時，大多不需要「演戲」……可這不代表他不擅長此道。
他很自然地將頭髮弄亂了些、在臉上身上拍了些塵土，又將鞋底子在道邊磨得開了線，一個遠途徒步而來的旅人形象，便完美呈現。
當然，他不能就這樣找個村民上去問什麼「死人」的事，太明顯、太招搖了，如若那「死人」真的還活著，這便是打草驚蛇。
但也不是毫無辦法……依尊上所言，這人剛死不久，如果他是村中之人，多半在村中會有親朋，家裡死了人，總是要掛些白紙什麼的，就算不掛，也一定會有些跡象。
例如灑了一地的紙錢、例如放置棺材的痕跡、例如……
這些年吳厭見過數不清的死人，他自然很清楚。
於是他開始在每一家門口停留、觀察，如若被人注意詢問，他便自稱是過路旅人、討碗水喝。
「唉呀，小伙子，你看你滿臉都是灰，要不要擦一擦啊？」
一個老婆婆慈祥地問道：「只是喝碗水夠嗎？俺家還有粥，要不要喝一碗？」
很快，吳厭便碰上了較為熱情的一家。
但他已在門口觀察過，這家顯然沒有人過世，他並不想多作停留，接過老婆婆遞來的水一飲而盡後，他便作了作揖，轉身離去。
「唉呀，別去那邊了。」
老婆婆見他轉身行走的方向，笑著開口道：「那條路不是往官道的，是往後山槐林的，沒什麼路呢。」
吳厭有些無奈，回頭擠出一個笑容道：「無事，在下本也是遊山玩水，四處看看，並不急著趕路。」
「那也別去。」
老婆婆勸道：「那兒都是咱們村里埋死人的，陰氣重得很哩，不吉利。」
埋死人的？
吳厭往道路盡頭瞧了一眼——小道蔓延，只有零星幾戶人家，遠處山林間隱隱可見一些大小墳包。
那就是他要去的地方。
可眼下這熱情的老婆婆在這，執意過去，顯然會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原來如此。」吳厭作出恍然之色：「可那兒，還有幾戶人家？」
老婆婆瞧了那幾棟小屋一眼，臉色變得有些厭嫌：「都是沒福氣的人家，小伙子你就別去了，想遊山玩水，伱往東邊走，那兒離京城近些，景也好看。」
吳厭應了一聲，道了聲謝，他打算先依言往東邊走走，擺脫這老太婆，繞個遠路去村子後邊的墳地看看。
但他道謝的聲音剛落下，不遠處一個「沒福氣」的人家裡，便忽然傳來了號陶大哭之聲。
「哥哥，你在哪啊……嗚嗚啊……」
「妹妹想你，妹妹找不到你，嗚啊啊啊……妹妹餓，妹妹餓……」
聞聽這哭聲，老婆婆臉色微變。
「唉，造孽！」
她搖了搖頭，無奈地看了吳厭一眼：「小伙子，快走吧，咱這村里沒什麼好看好玩的。」
說罷，她的熱情竟消散得無影無蹤，轉頭便進了自家小屋。
吳厭微微蹙眉，偏頭往哭聲傳來的方向望去。
剛才還慈祥熱情的老婆婆，怎麼一聽見這哭聲，就變了臉色？
哭聲還在繼續，那哭聲主人顯然是個女人，她哭得非常傷心痛苦，甚至捶起了門窗，不停發出咚咚咚的響聲。
除了哭聲、響聲，她還在不停地……
喊餓。
「哥哥，妹妹沒吃東西，妹妹好餓啊……」
「哥哥你在哪啊，妹妹好餓好餓，妹妹想吃飯，想吃飯……」
吳厭的臉色也變了。
有些記憶，他並不打算刻意遺忘，卻也從未主動反覆咀嚼，那畢竟不是什麼好的記憶。
可這一切太相似了。
封閉的小房、被鎖在房裡的人，源自飢餓的哀求……
不知不覺間，他身體不受控制地轉了過去，向著那小屋一步步走去。
「誒，小伙子！」
就在這時，身後竟又傳來了那老婆婆的喊聲。
吳厭有些僵硬地回過頭。
「別過去！」老婆婆從自家小屋窗口探出頭，提醒道：「那是別人不久前買來的傻婆娘，怕她跑了，鎖屋裡呢！一會兒她男人回來了，就要打婆娘了！你別給自己惹麻煩啦！」
吳厭沖她點點頭，卻沒管，繼續向前走去。
那老婆婆搖了搖頭，只當他是個愛管閒事的漢子，啪地一聲便闔上了窗。
吳厭自然是不會有什麼同情心的，但不知為何，他現在很想過去看看。
這種「想」，甚至不是由他腦中生出的念頭，而是身體自然的反應。
他不知道一個被人買來、鎖在屋裡的傻婆娘有多可憐，他卻知道，餓的時候吃不到東西，很難受很難受。
他慢慢走向小屋，哭喊與拍打門窗的聲音越來越近。
「嗚嗚嗚，妹妹餓，妹妹想吃飯……」
「爹？爹你在哪？娘我們要怎麼出去啊，我餓，我好餓啊，我想吃飯……」
此時彼時，在吳厭眼中，那屋裡的人早已經不是什麼傻婆娘，而是年幼的自己。
如果打開那扇門、餵飽了那時的自己，會不會，就不餓了？
不知不覺間，吳厭已站定在了小屋門口。
他五感靈敏，透著一扇門，不需用眼，他也能「看」到屋裡那女人的情況。
她很瘦很小、很虛弱，周身經絡堵塞、氣血極虛，甚至連站都站不穩，只能半倚在門邊、不停捶打著。
她哭得聲嘶力竭，錘著錘著也沒了力，只能用指甲徒勞地撓著門。
這道門並不結實，門上那道鐵鎖也早已生鏽，吳厭很清楚，他甚至不需拔劍，只要伸手一折，鎖便會落下。
但就是這樣一道門、一道鎖，裡邊的人卻無論如何也打不開。
於是，他緩緩伸出了手。
「誒！你是誰！」
就在這時，他身後響起了一聲暴喝！
吳厭渾身一個激靈。
被一個人悄無聲息地摸到背後……這對於他來說，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他猛地回過頭，按在木杖上的手微微蓄力。
但在看清來人後，他最終還是抑制住了出手衝動。
這是個男人，一個很普通的男人。
他又黑又瘦、褲腿上全是泥水，手中提著鐮刀，滿眼警惕地看著自己。
只一瞬間，吳厭便作出了判斷。
這是小屋的主人，也是屋裡那傻女人的男人，剛從田間勞作回來。
他回來了，屋裡的人，想必不會再餓了。
只一剎那，理智與冷靜便回到了他腦海中，他輕聲應道：「過路而已。」
「……」
男人充滿疑惑與警惕地打量著他，緊了緊手中鐮刀：「沒你的事，快滾！」
吳厭不會生氣，平靜地點了點頭，轉身便走。
走出沒多遠，他身後便傳來了一陣叫罵踢打聲……以及傻笑聲。
「死女人，老子就離開一會兒，你就哭哭哭，老子還沒死！」
那是男人的痛罵聲：「草泥馬的，想著買個傻子好弄些，結果是個飯桶！成天除了吃就是吃！媽的！給我滾進屋裡去！丟人！」
吳厭微微偏頭看去，只見那男人打開了門、對著癱坐在地的女人一陣臭罵踢打，打得極狠，但那女人竟卻是一臉傻笑、甚至伸手抱住了男人的腿。
「哥哥回來了，哥哥回來了！」
「妹妹不餓了，妹妹有飯吃了，嘻嘻，最喜歡哥哥！」
那些拳腳落在她身上，她卻是絲毫感覺不到疼痛，反而笑得十分開心。
她披頭散髮、瘦得皮包骨頭，但大概是因為常年被關在屋裡、曬不到太陽，竟卻白得好似一朵蓮花，明明臉上滿是痴傻、仿佛兩三歲的幼童一般，眼睛卻亮得好似兩顆星辰。
吳厭沒有再看，轉身鑽進了旁邊一株大樹的陰影中，如影子一般，飄向了後山槐林墳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