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一眼經年

  她早就不是當年那個天真活潑的小姑娘了。

  慕惜辭想著微微垂下了眼帘,墨君漓察覺到她周身氛圍的變化,跟著略略放緩了音調。

  前生之事,而今說來恍若是場宏偉又荒唐的台上大戲。

  他看著那些過往,隔著花又穿過一層如煙雲霧,細細品鑑之下,竟不由得在心中生了笑。

  「稀里糊塗的被他們拱上帝位後,我心下也深覺出了那份不妙,於是在他們意圖往那後宮裡塞進第一批女人時,便尋了個藉口,帶著人連夜跑出了皇城。」

  墨君漓說著閉目輕嘲:「那時我登基不過三日。」

  「登基三日,國君就帶著人連夜逃跑,可真有你的。」慕惜辭失笑,她覷著面前矜貴風雅的半大少年,實在想像不出,他當年竟也有那樣狼狽的時刻,「所以,你用的什麼理由?」

  「我說我剛從乾平死裡逃生不久,所受驚嚇未去,暫不想管理朝堂諸多紛擾之事,」少年沖她眨了眨眼睛,「願將理政之權拱手讓出,自己帶上幾名親衛,且週遊天下,先散上個三年五載的心。」

  「嘖,那幫眼饞扶離國|政已久的老東西們,定然覺得你是一灘扶不上牆的爛泥。」慕惜辭挑眉。

  墨君漓這一手玩得倒是極妙,先示弱,讓扶離把政朝臣們對他放鬆警惕,自己再帶著手下的親信暫時遠離那奪權的旋渦中心。

  如此,既保全了剩下的人手,又能在暗中再積蓄一陣實力。

  且那理政大權一讓,扶離原本的權臣們,定然會為了一句「名正言順」爭得個頭破血流。

  這樣,待他在外養精蓄銳完畢歸來,指不定先前跳得最狠的刺頭,這會已然被他的同僚們聯手除了去。

  一舉多得,何樂不為?

  若她猜得沒錯,離開扶離皇城後,他也不曾當真「週遊散心」,多半是不知道跑去了哪個犄角旮旯,暗搓搓蓄力去也。

  想過一圈的慕大國師輕輕撫掌,心道怪不得說這做帝王的心都髒——墨君漓這套玩得可是夠髒,髒到她都忍不住對他略微有些刮目相看。

  「那是自然,再說了,本就想要這個效果。」墨君漓咧嘴,「離開皇城後,我改頭換面又更名革姓,在各國流浪了許久。」

  「那段日子我當過商販也做過軍師,上過他國朝堂,同樣也去過邊疆戰場。」

  「憑著從前在乾平學到的那些東西——武藝也好,智謀也罷。」

  「——我踏遍了大半個天下,花了近七年的時間,才積蓄夠了力量,等回到了扶離,又廢了兩年有餘方震住了扶離朝堂。」

  「只可惜……當初的我,還是低估了那些老東西們的勢力,他們在扶離朝堂上盤根錯節、應運而生出來的黨羽比我想像中的還要麻煩,待我徹底解決了堂中隱患,我身邊的那些親信,早已死的死,亡的亡。」

  慕惜辭聽到這裡,忽的心念一動:「孤家寡人?」

  墨君漓笑笑,狀似輕鬆的頷了首:「孤家寡人。」

  「接掌了扶離後不久,乾平傳來了你受封國師的消息。」少年抬手斟了杯溫熱的茶水,淺碧的茶湯在琉璃碗中泛著朦朧的光。

  「彼時扶離朝堂剛經受過一番換血似的動盪,不宜再有所動作,加之我清楚,乾平有你鎮守,我必不能帶兵越過關去,索性重養兵馬,令扶離上下休養生息——」

  「一養便養了足足四年之久,那四年裡,我一直派人小心收集著乾平的宮中秘辛,意外得知了慕姐姐已身死多時,又搜查到了有關阿寧當年戰死、慕國公歸京途上造受埋伏背後隱情的蛛絲馬跡——」

  「我原想著尋個機會與你詳談,看看我二人能否有那個機會結盟掀翻了墨書遠,孰料那計劃還沒成型,乾平竟傳出了你的死訊。」

  慕惜辭聞此彎著唇角託了腮:「很驚訝?」

  「當然驚訝。」墨君漓點頭,順帶抄起茶碗淺呷一口,「世人皆知國公府的十五萬慕家軍是乾平關隘的第一道防線,而你慕大國師則是那十五萬軍隊的不二魂靈。」

  「國公爺與阿寧等人逝世多時,你是當時能被慕家軍承認的、慕氏僅存的嫡系血脈,若你再身死,這十五萬慕家軍可就當真是散了架了。」

  「當年的墨書遠雖已登臨了乾平帝王之位,卻不曾得到過阿寧的認可,又尋不到藏在國公府中的那塊備用軍令……那十五萬兵馬,他註定是半點都調不動。」

  「是以,當你辭世的消息傳到扶離,我心中雖然惋惜,卻也知曉這是次千載難逢的機會——」

  「我著人將慕姐姐的事通報給了韻堂兄,本就對墨書遠行為不滿多時的他,幾乎是立刻便同意了與我合作。」

  「自此乾平失了它最堅固的兩道防線,我率領著二十萬扶離大軍揮師北上,一舉攻破了邊關,直取京城,與韻堂兄裡應外合,殺進了皇宮。」

  墨君漓笑眯眯的彎起眼:「韻堂兄以『清君側』的名義逼宮造反,我則將墨書遠多年來犯下的罪行編寫成冊,分發給了京中百姓——」

  「毋需其他,僅那冊中逼死你慕國公府滿門一條,便足以讓墨書遠等人萬劫不復,那一仗我贏得輕輕鬆鬆,百姓們幾乎是自發的迎接扶離軍隊入了城。」

  拿下了乾平,那天下便幾近一統,合併了兩國朝堂後,他又花了點功夫蕩平周邊屢犯不止的邊陲小國,自此江山穩固。

  「平心而論,慕大國師,領兵打仗,我不如你。」墨君漓大笑,舉起茶杯,將其內剩下的茶湯一飲而盡,「或者說,此間大約沒人能勝過你。」

  「你那奇門兵法實在太過詭異,與你交手的那一次我便覺察了出來,所以從那之後,我再便沒想過要與你在戰場之上,正面對抗。」

  少年撂杯,坦然向前一撐手肘:「我打不過。」

  「我們……交過手嗎?」慕惜辭抖抖眉梢,「我怎麼沒印象。」

  與她對壘過的將軍謀士,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墨君漓此人的氣質太過獨特,即便易容偽裝也遮掩不去,若他們真交過手,她理應不會忘卻。

  但,在她的記憶之內,她真沒印象見過這樣一個人。

  「交過,只那麼一次,我是對面的軍師,並未上得前線。」墨君漓說著一撣衣袖,「大約是在平元二年的深秋,在大漠,那時你還不是乾平國師,我遠遠的望過你一眼。」

  「在萬千兵士之後。」

  那一眼的運籌帷幄,那一眼的鎮定自如。

  那一眼的剎那驚艷,讓他惦念了幾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