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橙汁

  從公司出來,周頌坐進韓飛鷺的車裡。

  韓飛鷺問:「送你回家?」

  周頌繫上安全帶:「去醫院。」

  韓飛鷺把車開上路,才問:「去醫院幹什麼?」

  周頌道:「給你看樣有趣的東西。」

  到了醫院,韓飛鷺跟著周頌進入住院部大樓,直上17層推開7201單人病房房門,他才知道周頌口中有趣的東西是一位住院的老人。老人的護工是一名中年婦女,周頌和韓飛鷺到之前,她躺在陪護床上和家裡人打視頻通話。見病人家屬來了,她把通話掛斷,預備向周頌匯報老人今天的吃喝拉撒。

  但是周頌沒有給她開口的機會,道:「劉女士,你先出去。」

  護工拿著手機出去了,周頌把門關上,向床上的老人指了指:「看看。」

  韓飛鷺走近了看,看到老人口歪眼斜,渾身上下只有眼珠能自由活動,儼然是癱瘓了,「他是誰?」

  周頌嫌病房裡氣味難聞,掩著鼻子後退幾步靠在牆上:「認不出來?」

  韓飛鷺仔細看老人的臉:「邵暘和他有幾分像。」

  周頌:「廢話,他是邵暘的老爹。」

  韓飛鷺想起來了,邵暘的邵東成父親於兩年前中風偏癱,這些天他忙得昏天暗地,竟忘記了安置邵暘癱瘓的老父親。他有些慚愧:「本來惦記著去看看他,結果忙起來全忘了,他怎麼會住院?」

  周頌不言語,從擺在床頭髮桌子抽屜里拿出一隻托盤,把托盤放在床尾,裡面盛著上百根髒污發黑的針,散發出膿血和爛肉的氣味。

  韓飛鷺:「這是什麼?」

  周頌又把蓋在邵東成身上的被子掀開,道:「從邵東成的腿里弄出來的。」

  邵東成的雙腿已經纏滿紗布,但透過紗布仍然可以看出腿骨已經畸變。

  韓飛鷺皺起眉:「什麼意思?」

  周頌:「這些針全都是從邵東成的腿中取出來的。基於他只是肉體凡胎不能在體內孕育不鏽鋼的事實推測,他體內的針只能由他人扎進去。」

  韓飛鷺:「......誰幹的?」

  呼通一聲,周頌把盛著針的托盤扔到垃圾桶,扯了幾張紙巾擦著手說:「除了邵暘還有誰?邵東成癱瘓後一直是他照顧,沒有第二個人能近邵東成的身。」

  邵暘?他為什麼如此虐待自己的父親?

  韓飛鷺心情很複雜,抱著胳膊沉默須臾,道:「像是蓄意的報復。」

  周頌和他站起一起,也看著邵東成像一灘爛肉般的身體,道:「我也這麼覺得,邵暘在折磨他,似乎是......恨他。」

  恨?那麼這對父子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邵暘才會如此痛恨邵東成?

  護工推門進來了,手裡端著便盆。

  周頌嫌惡地皺皺眉,拽著韓飛鷺往外走:「走了,送我回家。」

  送周頌回家的路上,韓飛鷺想問問他怎麼知道邵東成在住院,邵東成又是怎麼到醫院來的。但是周頌一上車就不停地打電話發消息,貌似是工作上出了什麼問題,需要他核對什麼表格;周頌很不耐煩,但是無法坐視不理,一臉不爽地用手機加起了班。

  韓飛鷺一路上都沒找到說話的機會,輕車熟路地把車開到單元樓下,然後解了車鎖,等著周頌下車。但是周頌只顧著和同事講語音,坐在副駕駛一動不動。於是他下了車,打開副駕駛車門,道:「請下車,少爺。」

  周頌彎腰從車裡下來了,終於騰出嘴對韓飛鷺說了一句:「跟我上去。」

  韓飛鷺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如此聽話,周頌讓他上樓他就上了,完全不知道上樓是為了什麼。

  回到家,周頌把西裝外套和領帶隨手一扔,光著腳拿著手機去廚房找水喝。韓飛鷺從玄關撿到客廳,把周頌扔在地上的物件一件件撿起來,又一件件歸置好,然後坐在沙發上等著。

  終於處理完了工作上的爛事,周頌把手機扔到流離台上,端著兩杯橙汁走到客廳在韓飛鷺身邊坐下,遞了一杯橙汁給韓飛鷺,隨口發牢騷:「煩死了,我當初就應該裝作連英文字母都不認得。現在連德文都讓我翻譯,以為心有多大膽地就有多大產嗎?」他端著杯子倒進沙髮夾角,扯開幾顆襯衫扣子。

  韓飛鷺突然不著急走了,也倒進沙發靠背里,喝了口橙汁:「你還學過德文?」

  周頌:「和一個德國同學學過幾句,僅限於打招呼和點菜。但是不妨礙上司把我當翻譯官用。」

  韓飛鷺的手機響了,進來幾條消息。他把杯子擱在茶几上,拿出手機回復消息。

  周頌的牙齒輕輕咬著杯子邊緣,目光沿著杯口向韓飛鷺飄過去;屋裡沒開燈,然而已經入夜了,客廳里光線漸昏,手機的屏光打在韓飛鷺臉上,他的側臉在一片昏暗中拖現而出,他雙眉烏黑,鼻樑統直,眉弓高挺,向下凝視的眼睛裡聚著一點流動的光......

  韓飛鷺專注於回復消息,和家裡人聊了半晌,眼睛被光刺得酸澀,於是仰起頭用力閉了閉眼,然後去拿茶几上的橙汁。他喝橙汁的時候餘光瞥見周頌似乎在看著他,於是轉過頭朝周頌看過去,卻看到周頌的身子突然往下一滑躺在了沙發上,然後拽過一隻抱枕蓋住了臉,左手拿著杯子懸在沙發外。

  韓飛鷺不覺怔了怔,有些侷促地回過頭不再看他。或許是沒開燈的原因,屋裡的家具都覆在黑暗中,沒有了空間感,寬大的客廳一點點緊縮,直到變成一隻小小的黑色的盒子,把人困在狹小的盒子裡,擁擠的使人透不過氣。

  家人發來的消息還在不停地彈出,韓飛鷺看著手機屏幕定了一會兒神,才繼續回復消息。

  時間緩慢地、安靜地、往前推移......周頌把杯子擱在地毯上,從沙發上起身,抹黑去了臥室。

  他一走,韓飛鷺莫名其妙地鬆了口氣。

  臥室的燈亮了,裡面窸窸窣窣響了一會兒,然後周頌換了身衣服走出來,又打開客廳的燈,回到沙發上坐下,把手裡的東西擱在茶几上,道:「給你。」

  這是一張山羊面具,已經有些年頭了,面具破損掉色,兩根繩子沾滿了膩垢。

  韓飛鷺非常多此一舉地問:「這是什麼?」

  周頌:「.....面具。」

  韓飛鷺沒由來地有點發窘,把剩下的半杯橙汁一口氣喝完,道:「給我幹什麼?」

  周頌把兩隻空杯子拿到廚房,在水槽里涮洗著杯子:「在邵東成家裡發現的。」

  韓飛鷺還是沒懂,不明白這隻面具有什麼特別之處,也不明白周頌為什麼鄭重其事地把面具拿給自己看。「所以呢?」

  周頌洗乾淨杯子,扯了幾張廚房紙,仔細擦拭杯子裡的水漬:「邵暘恨邵東成,所以才會折磨他。你不好奇邵暘為什麼會如此痛恨自己的父親嗎?」

  韓飛鷺把面具拿起來,仔細端詳:「和這張面具有什麼關係?」

  周頌朝韓飛鷺手裡的面具看了一眼,仿佛又看到了邵東成眼中那奇異的光彩,「這對父子很奇怪,兒子恨父親,恨到對父親用刑,自己又是個殺人犯。我只知道弒母情結,從未聽說過子女對父親還有無法消解的愛欲仇恨......你說的對,邵暘對邵東成的感情並不複雜,他只是想折磨邵東成報復邵東成,其中的驅動情感只是恨。而子女對父母的恨不是一朝一夕養成的,是從小一點一滴累積而成。」

  韓飛鷺還是沒找到重點:「難道這張面具是邵暘悲慘童年的縮影?」

  周頌:「和邵暘沒有關係,那是邵東成的面具。」

  韓飛鷺聽到現在還是一腦袋問號,索性放棄自己思考,等著周頌後文。

  周頌不緊不慢地把杯子擦拭乾淨,又擺放整齊,才回到客廳坐下,指著面具上的兩根繩子,道:「仔細看。」

  韓飛鷺定睛細看,忽然發現了一點端倪。繩子是兩根棉繩搓成的豆粒粗細的較粗的棉繩,順著繩子紋路相反的方向扭轉,可以把繩子分成兩股。他輕手輕腳地把繩子搓開,終於發現內里乾坤:「血?」

  繩子內部藏著已經乾涸的血液,似乎曾泡在血液中,血液從表面浸入深處。

  周頌:「一張沾血的面具......這裡面或許有一段故事。你們可以提取出DNA嗎?」

  韓飛鷺:「理論上可以,我帶回去試試。」

  他找了個乾淨的塑膠袋把面具裝進去,又拿出手機看了看,然後對周頌說:「我走了?」

  周頌把腳踩在沙發上,拿起遙控器打開了電視,道:「哦。」

  不知為何,周頌此時心情似乎不大好,韓飛鷺敏銳地察覺到了,覺得應和自己沒關係,卻沒由來地有些心虛。往日他們相聚和分手都很瀟灑利落,此時卻有些徘徊不定。韓飛鷺又僵坐了一會兒,才提起裝著面具的袋子,走到玄關拉開房門,回頭又說了句:「結果出來我就告訴你。」

  周頌沒應聲,韓飛鷺看到他身子往下一倒,躺下去了。

  門一開一關,韓飛鷺走了。

  周頌躺在沙發上看了會兒電視,越看越覺得無聊,爬起來隨便吃了點東西,上床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