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靈魂

  粱桭發來微|信:到總經理辦公室來一趟。

  周頌看完,放下手機,繼續盯著電腦屏幕換桌面,他一整個上午都無所事事,玩了會兒電腦自帶的紙牌遊戲,就開始更換桌面。從汽車換到萌寵,再換到現下正紅的女演員,像是播放幻燈片一樣顛來倒去。其實他有事做,自從他暴露了自己的英文能力,就被動包攬了所有翻譯英文資料和回復英文郵件的工作,而且本來屬於他的那些雜活也一樣不能落下。他之所以消極怠工,不是因為他真如周靈均所說,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勤勤懇懇幹了幾天就生出逆反心理。而是因為他的狀態不佳,今早一睜眼,心情就沉鬱煩躁。

  他很了解自己,很明白自己情緒如此消沉是因為他的大腦中一個叫做扣帶回的區域存在腦功能缺陷。這種缺陷會時不時地使他情緒急躁、消沉、甚至產生暴力傾向。所以每當察覺自己的精神出現異常,他都儘量減少和人接觸,也儘量減少作為,避免一切會引起他情緒波動的源頭。他清楚在這關頭,他做什麼事都沒有效率,還容易出差錯。今早就是最近的例子,他一覺醒來發現自己穿著睡衣,而他卻以為自己是穿著家居服睡覺的。他連自己睡前換了身衣服都忘記了

  所以他一動不動地坐在工位一個上午,除了去了一趟衛生間,開了一次小組會,在會議上不合群的表現惹惱了小組長之外,他就沒離開過屁股底下的椅子。

  隔壁的田馨發現他在消極怠工,委婉提醒他兩次,他臉上笑吟吟地答應,但一扭回頭還是繼續換壁紙。田馨顧忌他的身份,不好催的太緊,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他沒回復粱桭的消息,粱桭很快又發來微|信:快點上來,還等我下去請你?

  周頌眼見自己躲不過去了,便問田馨:「總經理辦公室在幾樓?」

  得到答案後,他從口袋裡拿出一隻扁扁的藥盒,倒出兩枚藥片用水吞服,然後去搭乘電梯,乘電梯直上26樓,電梯門一開,就見粱桭在電梯間站著。「阿桭哥。」

  粱桭道:「正準備下去逮你。」

  他跟著粱桭穿過一片辦公區,來到總經理辦公室門前,粱桭敲了下門就直接把門推開,道:「進去吧。」

  周頌走進去,在背對著落地窗的沙發上看見了周靈均。總經理辦公室很氣派,分為辦公區和會客區,會客區擺著三張品字形的白色沙發。周靈均坐在當中那張長沙發上,正在看一份文件。

  周頌走近幾步,雙手規規矩矩放在身前,規規矩矩叫了聲:「大哥。」

  周靈均沒抬頭,把手微微往外一揚,指向旁邊的沙發,示意他坐下。

  周頌沒坐,他不打算久留,所以還是站著比較好。

  粱桭倒了杯水走了過來,把周頌按到沙發上:「站著幹嘛,坐下。」他把水杯擱在周頌面前,很自然地繞過當中的茶几,在周靈均左手邊坐下了。

  離得近了,周頌才看到周靈均正在看的那份文件是他前天做的策劃案,文件封皮上還印著『市場部二組—周頌』一行字。周頌頓時有點緊張,感覺像是被家長抽查作業。

  周靈均看起來對他做的策劃案很不滿意,一雙烏黑的眉微蹙著,表情也冷怠極了。終於,周靈均翻完了文件,不輕不重地扔到茶几上,點評道:「一塌糊塗。」

  粱桭把文件整理好又放下,笑道:「剛才還說這份方案做的條理清晰,可操作性強。現在當著小頌的面又改口了,我剛上班時做的第一份方案可不如他。」

  周靈均:「你和他沒有可比性,他只是寫了一份新品發布的現場流程。你當年做的第一件案子就是融資併購。」他瞥了周頌一眼,端起水杯抿了一口水,「入職一個多星期了,感覺怎麼樣?」

  周頌正襟端坐著,恭恭謹謹道:「同事們教了我很多,我還有許多地方要向他們學習。」

  周靈均輕輕搖頭:「我看你什麼都沒學會,只學會了說些冠冕堂皇的場面話。」

  周頌很知道怎麼應對周靈均的批評,只需要保持沉默做聆聽受教狀就可以了。這件事他做的熟練至極。

  周靈均又問:「昨晚是怎麼回事?你又惹了什麼麻煩?」

  昨晚,指的應該是他被帶進警局問話,半夜求救粱桭,所以不可避免驚動了周靈均。

  周頌道:「我向阿桭哥解釋過了,我只是去找一個以前的同學,誤打誤撞被扯進一件命案里。」

  周靈均:「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去找的同學是蘭嵐,那晚出事的人是劉勤?」

  周頌垂眸下視,默然不語。

  周靈均輕輕嘆聲氣,道:「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已經發生的事誰都無法改變。你怎麼就不明白生活需要向前看,而不是一昧地和過去糾纏。」

  周頌早料到周靈均找他只是為了批評教誨他,因此很是習以為常,只等著周靈均演完這場兄慈弟恭的好戲,放自己回去繼續摸魚。

  他長久不接話,氣氛越來越僵硬,粱桭便笑道:「大哥的意思是你要懂得保護自己,比如昨天晚上,你就不應該擅自進入蘭嵐家裡。察覺到異常應該及時避開,不能冒進。像你這樣身份的人,萬一出點負面新聞會很麻煩,對你只有壞處。」

  周頌:「我知道了,謝謝阿桭哥。」

  周靈均端起水杯,起身朝辦公桌走去:「我知道,我說話你是向來聽不進心裡去的,只有阿桭的話你才會聽一兩句。也難怪,你們都是年輕人,你和他比和我談得來。他應該對你說過了,我讓你進公司上班是把你當成接班人培養的,我的身體越來越不行,最多堅持三五年,今後家裡的生意需要你——」

  他突然站住,手中的水杯啪嚓一聲摔得粉碎,扶著桌沿,身形不穩。

  粱桭兩三步衝過去:「大哥!」

  周靈均臉上血色盡失,嘴唇在瞬間變得蒼白,雙眉緊皺呼吸困難。很快喪失所有意識,陷入昏厥。

  這一切發生的太突然,周頌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粱桭大喊:「快叫救護車!」

  救護車來之前,粱桭一直在給周靈均做心肺復甦,然後跟著救護車一起去了醫院。周頌跟到大樓外,看著迅速遠去的救護車發了一會兒怔,猛地回過神攔住一輛計程車,也去了醫院。

  他遲了幾分鐘,在急救室門前找到了粱桭,周靈均正在手術室搶救。粱桭焦灼難安,在樓道里走走停停。看到周頌跟過來,也沒心思理會。

  周頌看著門上亮起的『手術中』的燈牌,一種莫名的恐懼感像蜘蛛絲一樣逐漸從他心裡伸展出來,編成一張天羅地網把他圈禁在內。在此之前,他只聽說周靈均的身體一日比一日不好,昏厥過幾次,進過幾次手術室,都有驚無險保住了性命。今天他還是頭一次親臨周靈均的命懸一線。

  這種等待被宣判生死的感覺似曾相識,就像多年以前聽聞遲辰光在看守所被人用削尖的牙刷柄插進脖子裡,送進醫院生死未卜。他記得當年自己是在臥室里聽到這一消息,樓下母親接到電話就匆匆出門了。他很懵懂,隱約知道母親是去確認遲辰光是否還活著,但他還理解不了生死的含義,只是很害怕。現在重溫當年的情緒,突然間記起了許多已經遺忘的事,比如在母親走後,有個人走進他的臥室安慰他,還把他攬在懷裡。當時他心不在焉,只顧得害怕,沒留意身邊多了一個人。

  此時此刻,當年的一幕重演,他才想起那個人就是周靈均。

  手術進行的第三十一分鐘,手術門突然打開,一個護士走出來,道:「周靈均家屬,病人已經脫離危險了。」

  粱桭喜出望外,雙手緊緊合十,像是在告拜某個神靈。周頌渾身一輕,後退兩步靠在牆上。

  粱桭走過去抱了他一下,臉上洋溢著劫後重生的喜悅:「沒事了沒事了,他挺過來了。」

  周頌什麼都沒做,但卻很疲累。他垂頭看著地面靜站了一會兒,問:「大哥怎麼回事?」

  粱桭的手機從剛才就一直在響,現在才有心情拿出手機看消息,道:「他的身體出現了排異反應,還有還有一些術後併發症。」正說話,手機又響了,他拿著手機走遠兩步接電話。

  周頌聽了幾句,就聽出和他通話的人是周靈均的父親,也就是他的舅舅。他猜到周家人很快就會來醫院探望周靈均,而他顯然不適合在場,碰巧他也不想見到他們。所以他趁粱桭沒注意,搭電梯下樓了。

  走出綜合大樓,前面是一片小花園,有不少病人在花園裡納涼散步。他也走進去,挑了張椅子坐下,不由得想起周靈均在辦公室里那番沒說完的話;周靈均說自己身體越來越壞,支撐不了許久,之所以讓他進公司,是想把他培養成自己的接班人。

  他深感意外,沒想到周靈均竟有此意,還是只是縫場做戲?就算周靈均真有讓他接管企業的打算,周家兩個老人也絕對不會同意。周靈均為什麼這麼做?難道是為了給他今後的人生謀一條出路?這一猜測並未得到證實,但是周頌卻忍不住心搖意撼,想起周靈均適才從鬼門關撿了條命回來,竟一陣陣的心酸、心疼。

  本來打算絕不和周家老人見面,但是他悄然改變主意,想回去看過周靈均再走。沿著花園小逕往前走,走到一半,在路邊的亭子裡看到一個熟人,是虞嬌。他和虞嬌在酒會上見過,光彩照人艷壓四方的虞嬌給他留下了不淺的印象,所以之前他才會在咖啡廳一眼認出她。

  虞嬌已經生產半個多月,但至今沒出院,身穿白色病服坐在亭子裡,望著一片芍藥花出神。她瘦了許多,臉頰凹得顯出老相,渾身籠罩著幽怨淒冷的氣質。

  周頌走進亭子裡,道:「洪太太,你好。還記得我嗎?」

  虞嬌那雙像是已經死去的眼睛微微動了動,看了周頌一眼,道:「不記得。」

  周頌:「但我記得你。半個月前,在藍島咖啡廳,我還見過你。」

  虞嬌轉動眼珠看著他,目光陰沉。

  周頌又道:「是我告訴警察,你和金濤在藍島咖啡見過面。」

  虞嬌的僵木般的臉上終於有所變化,眼睛裡現出怨毒的冷光。

  周頌:「也是我幫助警察找到了你的兒子,洪逸柏。」他微微一笑,「幸好我去的及時,才能從方亞慶手中救下他。」

  虞嬌眼中突然閃現淚光,匆忙起身想離開。

  周頌:「究竟是不是方亞慶?」

  虞嬌背對著周頌,停步回望,眼睛裡的淚水轉眼已經乾涸。

  周頌看著她,問:「那天晚上在雙龍橋,殺死喬宇的兇手究竟是不是方亞慶?」

  虞嬌沉默。

  周頌道:「我知道你看到了兇手。」

  虞嬌緩緩吐出一口氣,道:「這不是你們想要的結果嗎?」

  周頌皺眉:「什麼結果?」

  虞嬌道:「我恨你們。你們毀了我,總有一天,我會死在你們手上。」

  虞嬌走了,她那句『我恨你們』似乎就是對周頌的答案。

  她恨他們,所以她永遠不會告訴他們真相,她將把那晚發生的事全都鎖進心裡某個角落,和她的靈魂一樣,再無重見天光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