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這是陸望為了她,拼盡全力的一搏……

  秦蘿靈力不強,創造的幻象無法持續太久。

  房屋裡淌動的光暈緩緩散開,陸望看著它們一點點變輕變淡,融化成一簇簇柔和的小團。

  忽有一陣微風拂過,柔和的光點被輕輕一吹,像水似的來到他面前。

  房屋關了門,怎會憑空生出流動的風。

  男孩抬起眼睫,望見秦蘿嘴角上揚的弧度。

  她也在盯著陸望瞧,杏眼漆黑,裡面盛滿了純粹的笑,與之對視時眼尾稍彎,笑盈盈地露出兩顆小虎牙。

  這道風是她的小把戲,悄咪咪來到陸望身邊,卻像在大大咧咧地說,我把這些全都送給你啦。

  這樣的善意太溫和,讓他近乎於無所適從。

  「我還知道好多好多其它的故事,你如果想聽,回去以後慢慢跟你說吧。」

  秦蘿往門邊靠近一點,透過虛掩著的縫隙向外打量,仍是一副活力滿滿的模樣:「好啦,我們快走吧。如果在這裡待太久,很可能被外面的怪物發現。」

  真奇怪,她好像永遠都在笑,看不出絲毫憂鬱和難過,仿佛是天生的小太陽。

  不像他,從來不知道「自信」為何物,和旁人相處時,習慣了如同影子般站在角落,甚至因為小時候父親的肆意打罵,連說話都支支吾吾吞吞吐吐——

  陸望並非天生的結巴,只是打從記事起,家中便只有自己與爹爹。男人的拳打腳踢伴隨著聲聲咒罵,貫穿了無數個白天黑夜,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陸望一見到他就會脊背發涼。

  理所當然,說話也開始磕磕巴巴。

  如今想來,因為沒什麼朋友,在遇見秦蘿以前,他許久都未曾和別人正常有過交流。

  陸望垂下眼,聽見木門被打開的聲音。

  淺紫色的身影輕盈邁出房門,他緊緊跟在秦蘿身後,即將離開小房間時,卻微微頓了頓。

  視線掃過房屋裡淺淺的微光,男孩靜默不語,悄悄伸出手去,沒生出絲毫動靜。

  一團白芒被小心翼翼握住,陸望用拇指輕輕碰了碰,抿唇掩住下意識的微笑,不動聲色合攏掌心。

  唉。

  秦蘿在心裡嘆了口氣。

  方才置身於那間小房屋的時候,她有熊有龍有美人魚公主,甚至有一座大大的花果山,身邊的光團要麼淡綠要麼是淺粉,只需要看上一眼,就能叫人高興起來。

  隔著薄薄一扇門,再來到這個心魔世界,巨大的割裂感前所未有,就像做了一場不切實際的夢。

  不過這樣一想,秦蘿又難免覺得有幾分難受。

  畢竟……這種暗無天日、被邪祟妖魔全盤占領的地方,正是白也哥哥的識海。

  「伏伏,」小朋友一本正經地出聲,「要是破除心魔,這些黑氣會從白也哥哥的識海里消失嗎?」

  伏魔錄打了個哈欠:「會吧。」

  話雖如此,可惜它並不覺得秦蘿能破開心魔幻境。

  不久前出現的蛇型男人起碼擁有練氣巔峰水平,兩個孩子要想打敗他,已經算不上容易。

  更不用說那傢伙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角色,在如今妖魔肆虐的背景下找不到姓名。白也本人的修為在金丹初期,根據合理推算,但凡是這裡厲害一些的妖魔,應該都擁有築基水平。

  秦蘿也才進階築基不久而已。

  它對這次歷練的結果心知肚明,兩個小孩一路過關斬將,最終惜敗於某個有頭有臉的大怪物,然後秦止和江逢月迅速趕來,以強大的修為徹底撕裂心魔幻境。

  心魔這邊定是破不了,至於白也究竟能不能從孤閣離開,還得看夫妻倆願不願意幫忙。

  無論如何,孩子的力量總歸是太過弱小,做不成什麼事情。

  秦蘿當然沒它這麼多的後顧之憂,一心只想著往孤閣前進。

  高高的樓閣直入半空,呈現出極端詭異的扭曲形體,即便相距很遠,也能在第一時間吸引人的全部注意力,確保了不會走偏迷路。

  小孩年紀輕,身形纖瘦細弱,躲藏起來十分方便,沒過一會兒,就神不知鬼不覺靠近了孤閣邊。秦蘿一邊放輕前行的腳步,用樓房遮擋自己的影子,一邊屏住呼吸,壯著膽子環顧四周。

  不看不要緊,這視線悄悄摸摸一轉,還沒來得及轉上一個整圈,就把她嚇得渾身一哆嗦。

  他們身旁的院子裡生了棵巨大的樹,枝繁葉茂,穿過圍牆黑漆漆地耷拉下來。

  這棵樹整體看去黑蒙蒙一片,本就叫人十分不舒服,等她晃眼望去,居然在樹梢上見到一個女人。

  女人同樣由黑白兩色構成,丹鳳眼、柳葉眉,半邊臉頰被樹藤包裹,脖頸、手臂和身體上亦是掩映了蔥蘢枝葉,這會兒正饒有興趣低著頭,似乎是在打量兩個陌生的人族小孩。

  秦蘿用自己不是特別聰明的腦袋瓜想,這個姐姐……像是從樹里長出來的一樣。

  「桫欏聖女。」

  伏魔錄適時開口:「這也是多年前話本里的角色,傳說算是樹仙的一種,本質良善,只會懲罰不忠不義之徒。」

  它的語氣出現了一瞬遲疑:「不過……儘量還是離她遠些才好。桫欏又稱蛇木,在這女人的頭上,很可能——」

  正當它兢兢業業科普的間隙,樹上的女人與秦蘿四目相對,嘴角笑意更深,竟是漸漸俯下了身。

  這一個俯身,她頭頂密密匝匝的樹枝便一點點散去。伏魔錄暗道不好,再看秦蘿的臉色,果然煞白。

  得,眼見為實,不必解釋了。

  桫欏聖女相貌絕美、氣質莫測,偏生不見尋常女子那般烏黑的雲鬢,取代了長發生在頭頂的,居然是一條條吐著信子的蛇。

  細細長長的蛇盤踞於樹枝上下,有的凌空微微蜷起身子,直勾勾看下來,恰好撞上秦蘿的視線。

  然後啪地一聲,重重掉在她面前。

  秦蘿:!!!

  秦蘿努力讓自己不發出慘叫,如同小火箭原地起飛,身板筆直地往後一跳。

  伏魔錄振聲:「不好,桫欏聖女一向不會輕易攻擊旁人,放蛇是她動怒的訊號……這妖祟實力不低,你一定小心!」

  它話音方落,又是一條長蛇呼嘯而至,張口便朝秦蘿直直咬來。

  秦蘿與陸望皆要念訣,卻見一道黑影閃過,竟是樹梢上的桫欏聖女俯身向下,將蛇握在掌心倏然帶離。

  「她這是搞什麼鬼?」

  伏魔錄時時刻刻提心弔膽:「這是引你們上鉤的陷阱?她想直接把你們吃掉?還是這女人——」

  「對不住對不住。」

  它話沒說完,樹上的女人就已開口:「脫髮太嚴重,沒嚇到你們吧?」

  伏魔錄:……

  伏魔錄又縮成一個小球,徹底不說話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些蛇的的確確等同於她的頭髮。

  桫欏聖女相貌古怪,卻是在第三場心魔幻境裡,他們唯一遇上的正面角色。秦蘿忍下心底恐懼,仰起腦袋壓低聲音:「妖怪也會掉頭髮嗎?」

  「當然啊!」

  談及此事,樹上的女人眉頭一緊:「你不知道吧?像那些魔王手下的親信和小兵,全都有作惡指標;至於我們這種仙靈,也有必須完成的任務——像什麼懲惡揚善啦,保佑善人啦,庇佑一方平安啦。不完成就得不到福祉,得不到福祉就升不了階,要是升不了階,一輩子就只能當個碌碌無為的小嘍囉,甚至被踢出仙靈籍。」

  秦蘿聽著聽著總覺得似曾相識,又說不上來哪裡不對,只得似懂非懂一個勁點頭。

  「我當然不能被踢出去啊!這是我的鐵飯碗,丟了拿什麼吃飯!」

  桫欏聖女小嘴叭叭:「我只能拼命干,白天干不完,就託夢在晚上加班加點繼續干;晚上還干不完,就假期干、空餘干、乾乾干,我干你○我干!頭髮全掉光了!」

  伏魔錄:……

  秦蘿目瞪口呆。

  原來仙靈也有工作壓力和掉頭髮的煩惱!

  「我以前是能跳《群蛇狂舞》的,如今只能湊合湊合,拿《蛇影尋蹤》湊數了。」

  桫欏聖女委屈巴巴:「後來我一琢磨,這仙靈老娘不當了,誰愛做好事就自個兒做好事去吧。比如福祿壽仙,不也偷蟠桃去賣了嗎。」

  好傢夥。

  曾經力拔山兮氣蓋世的程雙成了賣烤紅薯的,桫欏聖女成了被加班逼瘋、一心專注頭髮護養的,福祿壽仙更牛,直接犯法倒賣蟠桃了。

  再看看這滿城浩浩蕩蕩的魔潮,誰不說一句正派要完。

  「對了。」

  滿嘴跑馬的女仙終於想起身邊還有其他人,將秦蘿與陸望掃視一番,挑了挑眉:「你們兩個人族,來金凌城做什麼?送死啊?」

  她語氣戲謔,秦蘿卻是認真:「我們想進孤閣!姐姐,你知道那裡的情況嗎?」

  桫欏聖女沉默一瞬,又一次定了目光,把他們端詳片刻。

  桫欏聖女:「噗。」

  「你們想去孤閣,一定沒同家中大人說吧。」

  女人輕笑:「若是說了,他們定不會允許你們踏入金凌半步——看見那些纏在孤閣外的魔氣了嗎?那鬼地方如今已被邪魔占據,為首的霍訣更是到了金丹修為。你們應當只有築基左右的實力,如何與他們相爭?」

  聽聞「霍訣」二字,伏魔錄渾身一僵。

  哪怕是在幻境裡,只要想到或許能和主人見上一面,便讓它緊張得不知所措。

  前提是……秦蘿能挺到那一刻。

  那座高高聳立的孤閣承載了白也太多記憶,戾氣最深,心魔也是最重。

  在這最後一層心魔里,憑藉一個小女孩的力量,進入孤閣必定難於登天。

  桫欏聖女沉思須臾,很快再度開口:「你們為何想要去那種地方?」

  「我們有個朋友被關在那裡。」

  秦蘿答得毫不猶豫:「我們想去救他。」

  「可那裡很危險,」女人低頭看著她的眼睛,「你們不會成功。」

  這句話雖然直白,卻也毋庸置疑。

  她本以為樹下的孩子會露出喪氣失望的神色,亦或不知天高地厚地與她爭辯,然而秦蘿只是笑了笑。

  「我……我知道的。」

  女孩吸了口氣,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頭,目光卻是認真:「我們不夠強,也打不過很多妖怪,但是……我曾經說過會去找他,所以想努力試一試。」

  「也許不能真的見到他,也許他不會知道我們來過……但只要還有人在找他,那他就不算是孤零零的一個。」

  秦蘿頓了頓,聲音很低:「我不想讓他一直那麼難過。」

  這是屬於小孩子的邏輯,充滿了大人難以理解的幼稚與執拗。

  幻境之外,樓迦無言望一眼白也。

  角落裡的少年長睫微動,覆蓋一層薄薄陰影,看不清眼底神色。

  「……真搞不懂你。看你們的穿衣打扮,應當來自世家宗門,卻非要跑來這種鬼地方受苦。」

  桫欏聖女發出低低的嗤笑,眸光一動:「如今孤閣由霍訣主宰,周圍有重兵把守。你們若想進去,最好從魔氣最淡的北門,至於你們的朋友,很可能在地下二層的某個房間——我聽說地下才是死士們的住處。」

  秦蘿雙眼一亮:「謝謝姐姐!姐姐永遠漂漂亮亮,今夜就能長出好多好多頭髮!」

  「不過嘛,在那之前——」

  女人飛快笑了笑,目光旋即一凝:「得先解決掉你身後那些傢伙。」

  話音方落,陸望長劍出鞘。

  秦蘿察覺到陡然靠攏的魔氣,亦是迅速轉身,祭出問春風。

  他們身為外來的闖入者,又是靈力純淨的修士,在妖魔眼中無異於美味佳肴。如今尋著氣息而來的,便有一整片濃鬱黑潮。

  「嘶——」

  黑潮當空,翻湧如浪,殺氣撲面而來,饒是伏魔錄也渾身一哆嗦:「這是心魔的禦敵機制,群魔突襲,代表它已發現你們的存在,從此刻開始……整個幻境都會竭盡全力將你們置於死地!」

  它正在急急解釋,邪魔卻是不留半點時間,不過一眨眼的瞬息,數十道漆黑的影子便一併湧來。

  伏魔錄:「打、打打打不過的!快跑!」

  「就算想跑,也沒有退路了吧。」

  樓迦縱觀全局,露出有些失望的神色:「真可惜,這場心魔還算得上有趣,主要是那個小姑娘,就這樣匆匆落幕,還真有點捨不得。」

  白也咬破斑駁浸血的下唇,用疼痛讓自己保持清醒。

  「夠了。」

  他說:「讓他們離開。」

  「怎麼,心疼啦?」

  樓迦笑意更深,手中小刀又是一晃:「我可聽說你油鹽不進軟硬不吃,如今莫非真要和一個小孩做什麼所謂的朋友?不過你大可放心,秦蘿身為劍聖之女,身上定有保命法器,你難道不想看看,她能為你做到什麼地步?」

  白也咬牙,嗓音更啞:「讓他們離開。」

  樓迦沒回話。

  幻境之中群魔亂舞,秦蘿與陸望身形單薄,幾乎被全然吞沒。

  桫欏聖女被無辜捲入其中,全程罵罵咧咧,由罵邪魔到罵領導最後到罵頭髮,最後乾脆把怒火一股腦宣洩在魔潮上,好端端一個聖女,打出了鐵娘子的風姿。

  這些邪祟都是不到築基的嘍囉,單打獨鬥不是問題,然而單從數量上,他們就被狠狠壓了一頭,絕無生還的希望。

  伏魔錄憂心忡忡看一眼秦蘿,如今四面八方都有襲擊,就算她與陸望一人擋下一邊,也還是落於下風。

  疾風、魔氣與殺氣一股腦湧上來,天邊魔潮越來越多。

  女孩臉上手臂上出現了好幾道血口,它看得心疼,在識海悄悄出聲:「算了吧秦蘿,要不你乾脆找個什麼撞上去,讓爹爹娘親把你接走。」

  她和陸望雖然絕不會被殺,受的傷卻是實實在在地痛。

  秦蘿知道它的意思,指尖動了動。

  她想破開這一道心魔,雖然渾身都在疼,但總歸可以咬牙忍受。

  可她總不能讓陸望和自己一起挨揍——甚至於,他一直有心將她護住,受到的傷要更多。

  她不能沒頭沒腦地向前沖,有時候無能為力,雖然不甘心,但的的確確就該放棄。

  四散的琴箏聲頓了一頓。

  在混亂的咆哮聲里,女孩帶了哭腔的嗓音顯得模糊不清:「陸望,我們——」

  她出聲之際轉過了頭,放棄的話就要出來,卻堪堪停在舌尖。

  八方皆是洶湧墨色,陸望漆黑的眼瞳深沉而溫和。

  在接連不斷的殺氣里,他居然眉眼稍彎,露出一個安慰般的淺笑。

  男孩聲線很低,仿佛在某個尋常的時機,說起了某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嗓音里同樣嵌了笑:「等回去以後,再給我說一些你喜歡的故事吧。」

  直到陸望轉身,秦蘿才後知後覺意識到,這是他和自己在一起時,頭一回說話沒有結巴。

  長劍含光,嗡鳴如龍吟。

  在他身前,磅礴魔潮肆虐不休,翻起騰騰污濁巨浪,吞噬天幕、樓閣、以及所剩無幾的亮光。

  陸望感受著掌心的溫度,那裡曾有一道光團緩緩融入,此刻同他的劍在一起。

  那是秦蘿送給他的整個世界,哪怕只有這樣一次,他也想……實現她的願望。

  師尊說過,他天賦絕佳,只可惜心有魔障,無法發揮劍骨的實力。陸望曾經不懂,今日才隱隱明白其中深意——

  無論是童年時日復一日的陰影,亦或眼前惹人心悸的狂潮,皆是能一劍斬斷的東西。

  他曾經是個怯懦的膽小鬼,直到遇見想要保護的人,一個總是笑眯眯的、有些笨笨的朋友。

  這是陸望為了她,拼盡全力的一搏。

  魔潮滔天,他的劍意卻比曾經任何一天都一往無前。

  伏魔錄暗暗屏息,攥著一顆心臟悄然抬頭。

  秦蘿仰面而望,眸中落下星星點點的白芒,自瞳孔蔓延到眼尾,在深沉夜色里,暈開薄薄一片光。

  長劍破風的剎那,自男孩脊骨而生,陡然竄起凜凜劍芒。

  只一劍,北斗橫絕,破盡扶疏——

  迢迢明月開,盪卻百川流!

  「這是——」

  樓迦猝然抬眼:「天生劍骨!」